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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July 2011

刺鼠玩偶

下午茶時段,快餐店客滿,排隊等候食物的人客也很多。不遠處一位爺爺和孫女吃紅豆冰,女孩看來不過五歲,眼睛靈動,笑得很甜。桌面上的餐盤被收走了,只有一個毛公仔,灰灰黑黑的,背著我,可能是貓也可能是老鼠。

毛公仔靜靜著坐著,看小主人吃紅豆冰的樣子,我吃著面前的米粉想:它真快樂啊。小主人一定很愛它,才會帶它出來,因為很愛它,就是丟失和弄髒都顧不得了。臨走前,我繞了一個小圈,好看清楚那個毛公仔,原來是隻刺鼠。

記得小時候,和妹妹玩毛公仔,我們最愛的是一隻老鼠和一隻白兔。它們的名字是妹妹起的,個性卻是我創造的,在一家人眼中,它們都有生命,而這份生命的共識,是長年累月建立起來的,我們也會帶它們外出,到餐廳、商場甚至電影院。但最後一次帶它們出去,到底是幾時的事呢,已經記不清楚了。

01 May 2011

寂寞又快樂


原刊《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第三期 中學生涯不是夢


關於中學的第一個記憶,是八月下旬舉行的迎新日。現在回想起來,當日跟我同組的,都是中一的同班同學。當日,我們玩遊戲,彼此介紹,我告訴一個男同學自己喜歡寫故事,在小學裡跟同學自製刊物,派給老師和同學看。那個男同學對我所說的事,似乎毫無心理預備,他被嚇了一跳,這令我很尷尬,並且耿耿於懷。

小六的我「人細鬼大」,寫了幾個偵探、科幻和愛情故事,只要讀到什麼有趣的書,我就會去模仿。寫東西是我跟小學和過去的連繫,儘管那所謂「過去」是很單薄,很輕盈。我和小學同學各散東西後,仍然嘗試把刊物延續下去,可惜我們很快便失敗了,各有各忙,漸漸疏遠。

升上中一,我第一個感覺是寂寞,不過那時年紀還小,寂寞無以名狀。我努力融入新環境,跟同學混熟,這對我來說從來不是難事。有意無意間,我把寫故事的興趣放在一邊,我踢球,學中樂,加入地理學會,砌模型和唱K,當然少不了看漫畫、打電玩,到遊戲機中心「朝聖」。初中三年,父母一定覺得我學壞了,打打罵罵是常事,而我在校裡的成績也不突出,一直處於中下游位置。我在沙田循道衛理中學唸書,數學科從來是我校的驕傲,但同時是我表現最差的科目。至於領袖生、班長等崗位,從來沒我的份。

那時我並不認為寫作很重要,小六刊物停辦後,我便尋找另一些感興趣的事,並且相信自己能夠做得好。最記得中三那年,被選中參加一個外展領袖營,那是我第一次去遠足,三日兩夜,由西貢北潭凹走到赤徑,之後再上石屋山。那是一次辛苦的體驗,吃不好、穿不暖之外,還有跑山、掌上壓、涉水等體力勞重。我曬黑了,回到學校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但覺得很快樂。升上中四,我就成為了外展領袖營的小隊長,帶中三的師弟師妹走大嶼山。

表面上,我好像跟其他同學無異,班裡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愛寫故事,辦過文藝刊物,不過寫作的因子仍然伴隨著我,在中三最反叛的日子,我竟然悄悄寫起長篇小說來。那是幾個大學生的故事,關乎愛情和理想。我用四百格原稿紙去寫,一共寫了二百頁,如果說我做作家夢,不如說我只有個單純的想法:有一本自己的書就好了。不過這個寫到八萬字的小說胎死腹中,那長度我無法駕馭,升上高中就擱下了。

在文理科之間,我毫不猶豫選了文科,很早我便發現自己喜歡文史哲,不過如果遇到《數理化通俗演義》、《昆蟲記》或《時間簡史》一類的書,我還是一點不抗拒,對自然界的好奇植根童年,後因遠足經驗重拾過來,到今日仍然不減。我中四中五的科目組合很古怪,中史、世史、地理、中國文學和電腦。我每一科都喜愛,但電腦實在不行,尤其是程式語言部分。還記得文學科的梁老師,她是第一個看出我有文學天份的人,可惜那時候我太懶惰,成績不好,結果在一次測驗後被她大罵一頓。她說我在浪費自己的天份,明明可以把文學讀好的,卻不肯認真。

很多年後,我在沙田另一間中學教寫作班時,重遇梁老師。她沒有馬上把我認出來,但我記得她,記得她當年罵醒了我。雖然我還是不肯用功讀書,但我開始認真做自己喜歡的事:寫作。我參加學校裡的劇本創作比賽,得到第三名,中四下學期,碰巧好朋友組隊參加話劇比賽,我便擔當編劇一職。劇本和小說不同,我承認自己想控制許多事情,但這在劇本創作上是行不通的,我需要和導演、演員,甚至舞台人員配合,好的意念有時不得不遷就人力物力,但我們還是盡一切力量去超越,突破現實的框框。我又回到跟小學同學一起創作的氛圍裡,感到很快樂。

我寫的劇本叫做〈教育狂想曲〉,諷刺填鴨式和一試定生死的教育制度。兩年後我修改劇本,參加青年文學獎,並且得到戲劇初級組冠軍。這是轉捩點,令我由寫故事到有意識地創作文學,而我也愈來愈認識到,自己和其他同學的差異,這沒有高低優劣之分,但顯然是差異,每個人都不一樣,於是我開始放下其他事情,例如中樂、電腦程式、體育,更專注地寫作,儘管這使我再次感到寂寞。

會考期間,我還是沒有好好讀書,只顧寫話劇比賽的劇本。結果不能原校升讀,我在博愛醫院陳楷紀念中學找到學位,修中國文學、地理和世史,但和我一起演出話劇的同學,都要重讀中五,或者報讀職業學校。世界好像再次剩下自己,我又回到剛剛升上中一的時候。寫作,始終是一個人的事。

預科兩年,除了文學科作文,以及改編〈教育狂想曲〉,我再沒寫過什麼。那時候關心的,是如果能夠上大學,應該唸什麼學科。我曾經想過讀傳理系,也報考過演藝學院,最後選了中文系,是跟許多人一樣,以為讀中文系可以學到很多有關寫作的事情,這是對的,又是不對的,中文系更注重語言和文學研究,三年裡,只有一個散文和一個小說創作課,但我沒有後悔,寫作應該是自發和自學的,這是十多年一路走來,我最深刻的體驗。

沙田循道衛理中學好像還未出過一個作家,我希望自己是第一個,但不是最後一個。今年我回到母校教寫作班,從某些同學身上,彷彿看見從前的自己,雖然有點反叛、頑皮,但懷著好奇心,用想像的眼睛觀看世界,並會主動尋找和探究喜歡的事物。這是一首有關青春和成長的狂想曲,我是其中一個音符,這樣想,又不覺得寂寞了。

04 January 2010

我和你看著模糊的對岸

在2010年的開端,我們沿路由九龍灣往觀塘走。和暖冬日的午後,淘大商場一帶很是熱鬧,人們好像仍徘徊在新年或節慶的氣氛中。牛頭角下村已經被封鎖起來,起重機舉起長長的吊臂,好像要把深植在泥土裡的什麼,連根拔起似的。第十座仍然矗立著,大廈牆身寫著的大個10字,彷彿預告著2010年被拆卸的命運。

牛頭角道在腳下延伸開來,在數不清的天橋底下蜿蜒而去。我們在牛頭角街市外,隔著通花的牆垣,給裡面的隱密拍照。然後走進牛頭角上村,那新建的迷宮中。牛頭角下村也會依樣重建嗎?你問我。不知道。只有相機快門的聲音作回答。

你喜歡花園大廈的低矮建築群,它們都有雀鳥的名字,孔雀樓、喜鵲樓,欄柵更綴有飛翔的金鳥圖案。我喜歡大廈藍色的外牆。兒時殘留的印象漸漸浮現,住藍田的時候,每逢周末,我都會隨父母到牛頭角探望表弟。乘坐16號巴士,在觀塘道下車,工廠大廈的抽風機發出隆隆的聲音。然後,我們會路過一間賣傳統糕點的小店,它就在工廠大廈裡,突兀得像牆壁上一塊新補上的馬賽克磚。我會嚷著買香蕉糕。當時總喜歡那古怪的甜味。

裕民坊仍舊車水馬龍,我不禁想,重建項目會影響幾多人。學校、商場、店舖、街市、麻雀館和健康院,雜亂的擠在一起,比我家電腦桌的混亂程度更甚。在新市鎮長大的我,習慣了井井有條的規劃環境,走在這裡偶然也有暈眩的感覺。然而,我還是喜愛這份雜亂,使我在街角轉彎時,總能發現一片新的風景。

我們沿開源道走到觀塘碼頭,陽光悄然退去,昏暗的天空與灰色大海連成一片。在行車天橋底下,有駕駛學校和海濱公園。幾個男人倚著欄杆釣魚,裕民坊和工業區的喧鬧從沒淹到這裡似的。許多人在碼頭等待,開往北角的船還沒有來。我和你看著模糊的對岸,高度發達的城市,好像看著一張欠缺表情的臉。


04 July 2009

聖士提反灣的海

因著公事,今天匆匆到赤柱走了一趟。四十分鐘的巴士車程,叫我頭暈。那些彎彎曲曲的山路,令人迷失,車窗外明明是海,但任巴士再轉幾個圈,再走多遠的路,海還是無法到達。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如生命裡許多的東西。有時在簸盪的車廂,會想起一些不再相見的人,如果回家仔細地找,說不定還能找出些舊照片,或是與他/她有關的雜物,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像淺水灣的海、赤柱灣的海、聖士提反灣的海……

聖士提反灣的海。我們跟前是雜草叢生的斜坡,偉成說下面是個足球場,球場旁邊,就是海了。它是灰白色的,像塊塑膠,有大貨船在緩緩航行。面向大海踢球,真是樂事。偉成說。我心裡想,自己好久沒踢球,連上一次踢球是什麼時候,也記不起了。從小,對男生的喜好,我都是遲鈍和冷漠的,踢球不過因為怕孤獨,想和同學在一起,這些年來,再沒踢球,我沒感到半點可惜。只是一旦想起這些往事,彷彿歷歷在目,卻是比眼前的大海更虛無縹緲。


聖士提反灣,是眾多沙灘的一個,應該有救生員的瞭望台、防鯊網,被沖到岸上的貝殼和垃圾。我只能想起這些,其次是日落,我和誰坐在蓆上(還是石上),說著注定要被遺忘的話。那是誰呢?我們做過什麼?我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有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活得太長,像這校園裡的花,偉成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望著它們。我只有一次機會去細看這些花,一次機會聽見偉成有關工作的嘮叨,一次機會去看這片聖士提反灣的海。

在此以後,這一切可能會被我於許多年後忽然記起,可望而不可即,這時,我又覺得自己畢竟只能活得太短,是叫人傷感的事。

25 June 2009

白粥

今年父親節,我為爸爸煮了一壺白粥。六月中,福建一帶受到蓮花吹襲,早上八時許,香港的天色也低沉灰白,好像煲裡的清水、碗裡的白米。這是我第一次煮粥,水已滾,放進白米,水面立時泛起一圈氣泡,米白的水,像過去,又像那遙不可即的未來。

煮粥,總是與失敗糾纏不清的。從前在家裡不用做飯,下廚經驗全是露營時逼不得已的差事。用罐裝氣爐和鋁鍋燒飯,做得好的話,飯帶飯焦,香味濃郁。失敗的話,水份太多,燒飯不成,變成煮粥,一群飢腸轆轆的年輕人,便得把稀飯、粥水當作晚餐,晚上如果感到餓,便吃幾片餅乾吧。粥,對我來說,永遠不是理想的產物,極其量只是種次品,是失敗的證明。那段日子,被人家問起會不會做飯,我便說,每當要燒飯的時候,我便煮出粥來,等到要煮粥時,得到的卻是白飯。這簡單的事,也是身不由己。

粥,有人吃得好豪,電視上韜韜會吃鮑魚粥,又會飛到外地吃當地粥。但對我來說,粥只是清水與白米,別無其他。印象中,粥店都是又小又簡陋的,店面一個開放式廚房,時常冒起白煙,將師傅的身影模糊了。玻璃窗上圈著一個粥字,深紅色。店內是摺桌摺椅,桌上擺筒筷子,甜醬辣醬,悉隨尊便。現在的連鎖式粥店,面貌完全不同,但任何人都能想像是怎個樣子,沒什麼值得寫下來的。

不知為何,記憶裡常存與媽媽到大圍吃粥的情景,那是某個早晨,天氣不冷不熱,早上八、九時,大圍已見熱鬧,有上班族,有喝早茶的婦人。我們在橫街一間小店裡,各點一碗粥,再點炒麵和炸兩。媽媽的粥要「走青」,我的粥要放涼。要點粥,我總是感到為難,不管是牛肉粥、皮蛋瘦肉粥,還是艇仔粥,我都不愛吃,炒麵和炸兩才是我的目標。最怕一碗新鮮的粥端上來,連舌頭也會燙傷的熱度。我為人性急,吃粥要太多耐性,要等它放涼,到一個不熱不冷的溫度,我從沒計算過,但大概要等十多二十分鐘吧,才能吃出真正的美味。

一碗白粥,看來是那麼平實,靜態。沒有多少人知道,或在意它曾經是多麼沸騰、憤怒。水煮沸時,煲裡的米便會猛烈翻滾,大大小小的泡沫冒升,在中心積聚,再散到四面,破滅。這一切發生得多麼突然,只要煮粥的人稍不留神,憤怒的蒸氣會推開煲蓋,泡沫急遽濺出,在煲邊流下行行水痕,如果流到爐火裡,便會嘶地鳴叫,不讓任何人有意無意地遺忘它。在悶熱的廚房,看著煲裡慢熟的白粥,我的掌心、背項都冒汗了,熾熱的蒸氣,幾次灼痛我的手。大半個小時後,米還是米,水還是水,這彷彿是沒有盡頭的過程,而窗外的早晨是那麼灰濛和輕盈。

嬤嬤煮粥的身影,常在廚房晃現。她離世以前,每次在我病的時候,都會煮粥給我。在白粥裡下些瘦肉,放點瑤柱,撒丁點鹽,這些都是她教我的。她煮的粥特別稠,吃起來綿綿的,除此之外,便記不起任何味道了,病的人,吃什麼都失去味道,鼻子也不靈光,一碗粥捧在手中,每口粥吃進嘴裡,只能記住那口感和溫度。在成長的日子裡,爸爸媽媽出外工作,只有嬤嬤與我們朝夕共對,她煮的粥,好似招牌菜般多年不變,白粥總是叫人聯想到病痛,但也想起親情和照料,想到比淡如水,稠一些,甜一點的人際情懷。

嬤嬤病重的日子,我每天都會帶著飯壺到護老院去,壺裡有時是通心粉,有時是清湯,只有那麼一兩次是白粥。我餵她吃,就像從前,她把剛煮好的白粥端上來,放在床邊。房子裡的電風扇呼呼在轉,不知轉了幾圈,她說夠了,這時,壺裡的粥還剩一半有多。後來,嬤嬤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我趕到寧養院時,她已躺在平伏的被褥下,跟平時睡著沒有兩樣,病房牆壁、床褥和被子,是白粥的顏色,是沸騰過後的平靜。

白粥燒沸的時候,泡沫升得高高的,即使打開煲蓋,還是爬到煲口的高度。我退出廚房,看看客廳的時鐘,將近一小時了,便跟爸說:快煮好了。他坐在沙發,對著電視,一如往常。明天要做身體檢查,他只能吃粥水和喝飲料,這就是我第一次煮粥的原因。我的話吵醒了他,他總是在沙發上睡了過去,穿一件米白色的汗衣,像廚房裡的熱粥,由堅硬的米粒,變得又軟又軟。


16 June 2009

往正生書院的船

(16.06.09刊於《明報》世紀版)

零七年九月,夏天將去的時候,我應突破機構邀請,到正生書院住了一天。那天刮起暴風雨,我們九時已到達長洲碼頭,再乘一隻小船,往大嶼山芝麻灣。小船被浪頭拋起,撞落海面,如此反復,船頭甲板都滿了水。

出發前,突破同事已告訴我,正生書院建在山林裡,校舍和宿舍非常簡陋。事實比我想像的更惡劣,由芝麻灣碼頭,到書院的一條油柏路,跟你和我走過的郊野公園路徑沒多大分別,但後來我知道,這是學生親自築起的,不單如此,籃球場、辦公室和上下山的梯級,都是他們親手搭建。這些少年人,全都比我小,有的不過十一、二歲,因著各種問題、生命裡的缺欠,接觸和依靠過毒品。從此,他們有的身體轉差、產生幻覺,也有為了毒品犯案的。被捕轉介後,他們必須在正生書院居住一年,有些人每月能跟家人見一次面,有的家人根本不會來探望。我問他們,在正生感覺辛苦嗎?他們說辛苦,但這與世隔絕的生活,反叫他們有更新的機會。

有些少年人,為了毒品,曾在學校販毒,偷竊和加入黑社會,是「蝦蝦霸霸」的滋事份子,但正生書院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這裡恍似軍營,紀律嚴明,他們必須嚴格遵守時間表,負責清潔、興建和膳食,有錯則全體受罰,漸漸養成健康生活習慣,懂得遵守紀律。在暴風雨中,我和他們一起早會、用飯、溫習,雨水不斷濺進有蓋操場、又從飯堂的鐵皮和帆布頂蓬流下來。當時書院約有六十個男生,他們溫習的地方,只有十數張殘舊的寫字桌,書本和文具不足,有人要在飯桌和椅子上寫字。雨水滴下來,只得移到另一個位置。我記得,在有蓋操場旁邊,有個大鐵籠,籠裡是條大蟒蛇,除電視紀錄片外,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蛇,他們說,這條蛇想吃掉書院裡的狗,被他們捉起來了。

那兒沒有電視,沒有熱水爐,員工大都是義務的,辦工室也一樣簡陋,石屋是親手搭建的,因空間不足,又擠又亂。他們跟學生一起用冷水洗澡、一起吃飯,睡在碌架床上。坦白說,跟惡劣天氣有點關係,我在那兒待上一天,已感難受,想儘早回家了。是什麼叫這班老師,放棄市區的教學工作,放棄方便舒適的生活,跟這班被人拒絕、唾棄的吸毒少年,生活在荒野?校長陳兆焯告訴我,外間的藥物和輔導治療,只是短期的,對少年人幫助甚微,唯獨有人長時間與他同行,改善錯誤的價值觀,找著生命的意義,才能使他們脫離毒品,不再回頭。

看著少年人做完功課,去打球、釣魚、看書和寫日記。我發現他們佻皮、反叛,但也活潑、善良的一面。雖然我從沒吸毒,無需與世隔絕接受輔導,但某些方面,某個階段,我跟他們一樣,曾經迷失、需要別人接納和原諒,並與我一同走將來的路。我不打算說服任何人,但近年吸毒的學生愈來愈多,年紀也愈來愈小,問題是刻不容緩的。正生書院搬遷校舍,不但能改善他們的學習環境,也是社會接納他們的第一步,人生遙遙,毒海茫茫,這群於小船上,面對風高浪急的少年人,需要我們信任和支持,提供一個避風港。

13 April 2009

藍田雜憶

從藍田舊居認識陰雨和陽光
剎那,就認出天空巨大的裂痕
從山坡和傷口認識雙腳
認識我們以好奇包裹的勇氣
每聲在校門前道別的話
每個用作零用錢的五毫
來自每個日後才能認清的孤獨
從撫摸到疏離,童年的煙花
未曾道別,遠方海港
在回憶裡像廢紙陳舊
剎那,鞋裡的沙都回到大海
我在昏睡的公園躲藏
看你們像根截斷的粉筆
直等到膝蓋的傷口癒合
你倆不再完整的時候
我體會到飢餓和乾涸
被街燈的焦慮炙傷
煙花叫我流淚,剎那失明
失去方向和任何重量
寧被電線綑綁,連同時間
在滑梯的冰冷滑道上
孤獨,剎那洗刷成石頭
親密,剎那被大廈阻擋
藍田為我難過
我卻認不出這個地方

16 March 2009

好好道別

在沙田呂明才遇到梁老師。她是我中三的班主任,中四時的文學老師。她抱著書簿,在升降機大堂等候,就像十多年前,她抱著書簿走進課室。初夏已經近了,樹葉在窗外隨風擺動,一片青綠。這些景象,我看見她那雙眼睛便回想起來,只是記不起她的全名。

她對我只有模糊的印象,沒想到我竟是學校請來的寫作班導師。她要我提一些舊同學的名字,好讓她回憶起來,但我舉出的名字,對她來說都太遙遠和零碎了。我可清楚記得,中三時,她把我編到教師桌前的座位去,只要我跟背後或旁邊的同學聊天,便會惹來她的責備。那時候的我並不喜歡她,覺得她總在針對我,也許這是每個學生的錯覺吧,在冗長的課節裡,老師的雙眼總是盯著自己,像兩枚尖銳的釘子。

這一切我本已忘了,在升降機裡短短的十數秒,我告訴她自己早已大學畢業,工作好幾年;我忽然無法理解這個時間的落差,十數秒與十多年。中四的下學期,我曾在教師桌旁,聽著她責備的話語裡,厚重沙啞的聲線,她拿著文學科的測驗卷,不高的分數。我是個懶惰的學生,就連自己喜歡的科目,也不曾好好用功。這好像還是第一次,聽見一位老師直言對我的失望,「你有讀文學的天份,但卻不肯用功,真是白白浪費了」,她這樣說,我接過試卷,默默回到座位。同學陸續走到教師桌前,他們繼續喧嚷,只有窗外的樹葉沉默地晃動,一片綠色,我想,它現在應該長到六樓了,或者更高。升降機的門打開,我和老師道別,十年前,我們沒有好好道別過。

28 October 2008

定型

自從上月開始,在商店再找不到某牌子的定型噴霧,我以為買光了,一星期再去,還是買不到。我覺得定型噴霧比定型水省力,可能是我手短的緣故,加上在狹小的廁所,根本無法將手完全伸直,每噴一記定型水,只能沾濕頭髮的一小塊,不很方便。有天妹妹告訴我,日本不再生產定型噴霧了。是環保的緣故嗎?我問。她說是的,這就是我買不到噴霧的原因。雖然還是可以找到其他牌子的噴霧,但說不定它們很快也會消失,每天總有些事物會消失,瀕危物種、極地冰塊、行將滅絕的語言,原因不同,卻指向一樣的結局。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用定型水,是高中吧。初中時對爸爸的髮蠟很好奇,藍黑色的圓盒藏在鏡櫃裡,盒面寫著英文,像月光寶盒似的神秘,打開來有種怪怪的味道,不教人討厭,叫人想起蠟燭和中秋節,但比蠟燭要香得多。聽說最初的髮蠟都含有蘋果香味的香料,說不定爸爸的髮蠟也是個清香的蘋果。我不是個會打扮的人,那時候只懂用清水去保持髮型,把頭髮弄得濕漉漉的,效果也不持久。

班裡有位姓霍的同學,梳中間分界,長一雙鼠眼,愛說粗言穢語,
品行和成績都欠佳。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他,當然在學校裡他有自己的朋友,但都被我們視為壞學生。記得有一次,他在課堂上揶揄中文科陳老師,老師不甘示弱,出言反駁,他便說「miss你好串o者」,老師問他什麼是「串」,他解釋不了,被老師懲罰,要在字典裡找出「串」字的意思,然後告訴大家。第二天,他果然翻查字典,跟陳老師說:「串」字解作「連貫一行」,我們哄堂大笑,在往後的幾個月,同學們說其他人串,都會改說「你好連貫一行喎」。

跟許多同學一樣,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他喜歡無緣無故起腳踢我,有時踢我膝蓋,有時從後面偷襲,防不勝防。
我比他長得矮小,從來沒反擊過,不過我想,即使我長得和他一樣高大,還是不會跟他動手的。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老師遲遲不來,班長到教員室找老師去,我們在課室外排隊,等得不耐煩。他排在後面,我們之間相隔幾個同學,我沒留意到他打量我,直到他忽然指著我說:你用什麼定型頭髮的?是用精液嗎?因為我沒回答,他把這話重複了幾遍,還拉著身邊的同學說。那天我用了清水、爸爸的髮蠟,還是什麼都沒有塗抹在頭髮上,已經忘了。當時有沒有朋友在身邊勸阻,或是安慰我呢?我同樣記不起來,也沒追究他說這話的原因,只記得被他傷害的感覺,對,是傷害,大於憤怒。

在我眼中,他是個壞學生,這種想法從來沒有變過;也許在他看來,我則是個懦弱、無能,惹他討厭的人。這樣看來,我是把他定型了,憑著他的外貌、操行、成績,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但更可能是毫無理由,只因為我並不愛他。中三以後,他被逐出校,我便再沒見過他了,也不關心他到了哪裡去,做什麼事。中四開學頭一兩個月,同學還會提起他,聽說他到別的學校去了,又聽說他不再讀書,好像犯了什麼事。然後,同學之間再沒有他的消息,正如
定型噴霧、「串」字、「連貫一行」、腳踢、傷害、還有他,每天總有些事物會消失,除了毫無理由,有意無意把一個人定型所扭曲的回憶


18 October 2008

跟孤獨對話

偶而會想起,三年前夏天的某日,在落地玻璃透現淡淡陽光的餐室裡,我逐張細讀餐桌上色彩鮮艷的畫。畫裡的女孩沒有面孔,沒有朋友,她浮游在平塗的暖色裡(紅、紫、黃),有種說不出的孤獨。或許是我自身的孤獨感,誤導我讀出畫裡根本沒有蘊含的這種感覺。關於孤獨的誤導,我相信是有可能的。但花苑那時就講過她和同學的故事,她們如何一同創作,跟喜歡寫作的朋友,還打算做點什麼,那時跨媒介等的詞語還沒溜到嘴邊,我們只是單純地相信,文字與圖畫能夠默默對話。

畢業以後,從前一起參加詩會,在比斗室還要簡陋的個人網站寫作的同學,都漸漸不再寫了,那時還沒有《月台》,我便從他們的生活淡出,自自然然的,沒有什麼拉扯或是不捨。我留下來,繼續寫下去,是因為不得如此,就像魚活在水裡,植物朝向陽光。自然,也孤獨,這對沒有留下來的人而言,也是絲毫不差的。那時我在花苑的畫作和故事裡讀到的孤獨感,可能是自身感受的投射,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孤獨便倍增。我說你快點出書和搞展覽吧。這是我們排解孤獨的方法,將心裡的思想和感受交託紙張,請它好好保存,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會打開。

展覽又怎樣排遣創作帶來的孤獨?花苑後來的版畫,尤其是去年的,孤獨感就更濃。許多張作品都是在只有兩頭貓的房子裡雕刻出來,窗外往往是夜深,將近日出的時刻。世界停頓,時間只能用散滿一桌的膠版碎屑來衡量,飽滿的油墨轆不會跟她說話,msn都昏睡了,平滑完好的印製品卷展開來,連繫著那巖巉的原版。真難想像花苑孤獨的版畫,在展覽裡被許多許多的人簇擁圍觀,兩者本質完全相異,我覺得花苑的畫還是獨自欣賞的好。拍照、讚美、握手,交換卡片,只要想到這些展覽上平常之極的事在花苑小展發生,我便感到吃力,或許幾日過後,這份困惑就不再了,會忘得一乾二淨了,但距離展覽還有幾天,我只想捧起她的畫再看一次,說不定能跟畫裡的孤獨對話,以我自身的孤獨,再一次,像三年前那個下午。

04 May 2008

最怕改壞名

每次告訴新朋友名字,都得強調是「洛陽」的「洛」,否則他們會想到「樂」字。對於不認識「洛陽」的人,我會說「三點水加各字」或是「落車的落減草花頭。回憶裡,我曾問過媽媽,為什麼自己的名是「洛」而非「樂」,她說名字是她起的,爺爺本來想我叫「梁偉樂」,但她反對了,大概在我們出世以前,她已經決定要用河流為我們命名,於是她把「洛水」的「洛」字用在我身上,三年後為我妹取名「淇」,同樣是中國一條河的名字。

水為財,中國人莫不喜愛。不過媽從沒跟我提起這個想法,她反而告訴「洛陽紙貴」的故事,從那時起我便認識到一篇好文章的價值,不止在於當時人手一卷,價值連城,在後世仍然能滋潤人的心靈,不為時間的長河沖沒。我說文學創作是自身的本質之一,可以從這名字裡看出來;之外,似乎左思對榮辱名利的輕視,專注文學創作的精神,也隨著這名字植根在我個性裡。

這樣想來,我常常渴睡,可能跟取名sleepylok有關……

21 April 2008

我和妹妹的坐騎


回憶裡有一張照片,後景是長滿相思樹的斜坡,前景是我和妹妹,騎著公園裡的這些動物,快快樂樂的笑。那時妹妹只有三、四歲,頭髮又短又少,笑起來嘴巴裡只有幾顆牙齒。現在她的牙齒長齊了,但笑容還是跟那時的沒有兩樣。我記得除了鴨子,公園裡還有大象和鯨魚,每次看到石獅或動物雕塑,就算是唐代的馬形陶俑,都會不期然想起這些遊樂設施。我總是喜歡選坐威猛的動物,不管它們有多殘舊和骯髒。可以說,我最初對動物的想像,就是從這些玩偶而來的,而如果那時候我們知道何謂人生,儘管只是非常模糊的概念,譬如說什麼是快樂、搖擺、剝落,我對自己和妹妹人生的想望,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許多年後的今日,我和妹妹已經不再一同到公園玩耍或散步,這些兒童遊樂設施都被視為落伍,而買少見少了,但我總覺得它們非常可親,不是今日的塑膠設施可比的。我喜歡用照相把它們牽引到回憶的方舟裡,好讓有朝一日,共同抵達未知的彼岸。

(ps. 如果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鴨子,請話我知)

16 March 2008

四年

你離開四年了。季節擾亂,過分的冷與早來的熱,木棉樹的回憶支離破碎,花開得遲。你可以想見,鳳凰木的花季也將押後,由往常的五月,說不定要伸及更深的夏。你最近好嗎?許久沒有你的消息。你大概不會相信,最近我們過著融洽的生活,我開始愛上烹飪,廚藝漸有進步;在油煙和爐火之間,常常記起你在廚房的身影,會考的日子,你一邊做飯,一邊聽我背誦課文,現在我使用你曾經握過的刀,你叮囑,切菜時,按著食材的手要握成拳頭。

鳳凰樹開花了嗎?在最後的車程上,你問。要等到五月啊。我答。你的目光沒有焦點,我猜,你根本沒有看見樹,這只是生命來到最後,自自然然的,問一個關於生命、時機、火焰與燃燒的問題。對我來說,五月未至而將至,但在你提出的問號後,已經是無盡的懸空了。

最近一年,你已很少回到我的夢,時間在你身上止住了,卻在我身邊匆匆流走;而我漸漸相信,每次做夢,就把夢裡的人和事放下了一點。這些人和事,如你,沒有放在遺忘的路邊,或是輕盈的桌布上,而是放在我生命的核心裡,彷彿是太陽深處的氦,和氫。

21 December 2007

新書出版前的幾個片段

2000年
季節已經記不起來了,那時我和Simon仍未畢業,一天我們到沙田廣場底層的餐廳吃午飯,談起VW這小說的意念。當時我就想到用三國時代作為第一集的時代背景,但三國人物、事件浩繁,以此為題寫過的人也很多,於是選材和敘事角度就成了難題。餐廳裡很少人,我們談得忘我,談笑聲在空洞的商場來回盪漾,我接納了他的建議,集中寫英年早逝、壯志未酬的孫堅,現在想來這真是正確的決定,他是一個豐富卻從來少人著墨描寫的人物,這幾年間,他的紅頭巾在我的想像裡愈來愈鮮明。

2003年
這年我在出版社當編輯,利用工餘時間完成了VW的第一稿,那時仍未有第二條主線,想起來這版本真是乾瘦不堪。當時出版經理讀了一篇,認為故事的構念很好,但卻嫌我在描寫上花了太多筆墨,竟建議用插圖取代某些場景描寫,我幾乎沒有呆住。她的話對我衝擊很大,自此我特別在意描寫這似乎被今日圖像文化逐漸取代的文字功能,其實不論是景物、人物或心理描寫,出色的描寫應該跟小說人物密不可分。

2005年
十月某天,VW的第二主線在腦海裡浮現、重組,跟第一稿的情節錯綜複雜地交纏,彷彿是上天的禮物,也像由黑夜孵化出來的噩夢,令我徹夜難眠。清晨醒來,天還未亮,我坐在電腦前打下這些剛剛誕生、濕潤微暖的意念,寫好的時候,窗外世界都明亮了,我卻疲累不堪。

2007年
那是在意大利小城Bergamo的最後一天,我冒著微雨走上一座小山,別過幾間餐廳,停在一個碉堡的外庭,四周除了雲霧就是墨綠色的樹林,沒有一個人。天氣陰陰冷冷,這時我第一次在旅程中感到孤單,我向著朦朧的景物叫喊,發現自己微弱聲音,一下子就被這個古老的山城吸收,我好像什麼都沒有了,但我卻拾到一塊寶貴的碎片:深刻的孤獨。如果沒有它,我就無法把VW的第二主線寫好。

後來在羅馬,參觀距離中央車站不遠的Basilica教堂,大門上栩栩如生的天使浮雕,留住了我的腳步。自此,我相信VW裡也有著一道
凝固著生命的大門,等著誰去開啟。因為這個想像,今日它終於在VW這代號以外,有了自己的名字:《女媧之門》。

10 November 2007

我們的玩具

小時候住藍田的我,每星期都會探望舅母一家,乘16號巴士到觀塘裕民坊,這是個驛站,有時爸媽會帶我到麥當勞吃下午茶,有時會在工廠區外的小店給我買香蕉糕,現在我已經吃不下那份濃烈的甜了。然後我們轉乘某號巴士到牛頭角,舅母一家就住在牛頭角村,是上村嗎?我都忘了。今日跟Simon和蘇娜到下村拍照,使我想起好些夢境,多少次,我在那些陰暗和蒼白的樓梯上落、追逐,走到某個樓層,然後穿過一道漫長的走廊,來到電梯間,四周的色調都詭異、迷幻,我永遠一個人,路人都與我無關,但我卻從來沒有害怕的感覺。

住藍田的時候,十五樓的鄰居把家居改作士多,我常常去買椰子味或西瓜味的圓柱冰條,這些都是看到牛頭角村巷子裡的理髮店和食店回想起來的。我還以為即將清拆的老村,住的都是老人了,但那些孩子在球場和公園裡奔跑嬉戲,他們的速度、他們在陽光下發亮的身體,叫人無法漠視。手上只有四枚孤忍的飛鏢,那麼籃球架、燈柱和鐵絲網也都成了他們的玩具,其實只要願意,整個屋村都可以成為我們的玩具吧,今日,Simon、蘇娜和我,還不是玩得興高采烈?離開了這許多年,這地方、這些人,仍在教育著我。

其他照片

12 August 2007

寫詩的期限

我總認為寫詩是一輩子的事,但對我來說,每個題材、每件事、每個片段,彷彿都有一個書寫的時限。寫中學生活的「燒焦系列」,書寫時間大約是2000-2002年,距離我高中和預科生活大概五年的時間,而在那之後,我的詩就擺脫掉中學生活的敘述,往以後的人生出發。這使我想到,自己用詩去書寫一個人或一件事的期限是五年,五年以後我就無法為那遠去的寫些什麼,是因為情感過於沈澱,以致無形無聲,還是所有的細節都被遺忘,虛構多於真實?我不知道,但如果每段過去都有化成詩歌的期限,我就在這五年以內,儘量去寫,包括這段快要逝去五年的感情。


圈住


方形的紅木飯桌
穩住了碗碟和茶杯
還有我們從前的種種騷動
麵食的蒸氣散發
彷彿平淡安詳的時光
發現的時候頃刻消退
定睛的時候已然變幻

遲到的公共小巴
曾經載我們來到海邊
過於乾燥的冬日
鎖住了甚至是海水的氣味
滑浪風帆上,男人企穩又滑倒
我們一起嘲笑他,卻忘了自己
迷失在異國風情的檔攤

踱過縱橫交錯的市集
好不容易找到另一輛小巴
卻不知載我們到什麼地方
車上談論不著邊際的話題
那是你無常的喜悅和憂傷
像偶然在別墅間透現的陽光
換個角度又重新隱藏

你舉杯用嘴唇
輕碰台式特飲的冰涼
桌面就留有一圈清水
記得我跟你說過嘛
用指頭在螞蟻的身邊畫一圈
牠就被困住,逃不出來了
這是我兒時最喜歡的惡作劇
你聽著就指住我笑
蒸氣的紋理和你的身影
竟在我的眼前重疊如一

修車廠傳來金屬相碰的聲音
街道兩旁緊緊靠攏的黑洞裡
亮起汽油和橡膠氣味纏綿的火光
你推開鐵閘來到跟前
接過手上體溫過盛的禮物
然後把初夏的亢奮塞進我手
在幾句閒話以後悄然離開,留下我
擱淺於佈滿污水和金屬碎屑的路邊
面對整座城市的荒涼

踏出小店才發現下過短暫的雨
我們有不同的目的地,從來如此
但還是走過一條水漬斑駁的小街
多年後,我仍會不禁想起
分別前,你在人潮的屏障後
最後一次的回眸和淺笑
還有指頭在旋轉的蒸氣裡
曾描畫過的旋渦


23 July 2007

活的

幾乎放棄了書展,星期天,我選擇到長洲走走。
七年前,首屆大學文學獎仍在籌備,
我們一行人到這小島上,舉行了一次詩會。
因為地點的特別,還有聚會後冒著酷熱,
大伙沿下坡路朝碼頭邊走邊談詩的情景,
叫我一直記住,原來詩,
離開了詩集、稿紙和電腦,還是活著。















































當年我還未有自己的詩集,
可是詩卻距離我這麼近。
今日好些朋友的心願都是出版自己的詩集,
但奈何現實、作品質素或數量而未出版的,
那些尚未誕生的詩集,其實都是活的,
離你們愈來愈近。
做個活的詩人,投入生活但不媚俗,
擺脫同輩的相互影響,仰望更遠更高的地方。


29 April 2007

陽光很好

「在巴士上我忽然想,不如到新田圍去走走吧,今天晴朗的天氣,跟當年會考的日子很相似」,在茶餐廳午飯時,我這樣說。跟你相識已經十五年了,所以當你說:「好啊,吃完飯就去吧」,我一點都不驚訝。

陽光很好,和暖而刺眼的。我們步過城門河,從新城市廣場走路到新田圍,跟十年前一樣,不過路是掉轉來走了。在豐盛苑往新田圍的斜路下,我們抬頭看見母校。我說在這裡的五年,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如果我的人生只能保留一段記憶,這就是我最珍視而不願失去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就像一道慢慢流淌的河,而我是一顆滑入河裡的石頭,巖巉的輪廓在不知不覺間,被打磨成圓滑的樣子,今日的我。

不知什麼時候,學校的外牆髹上一層新油,不再是從前樸實的啡色了,換了比較活潑的天藍色,彷彿跟藍天連成一體。我們沒有走入學校,都不期望會在裡面遇上熟悉的人了,就靜靜地坐在校門外的火焰樹下,淡淡的樹影在地上、我身上擺盪,這就是〈在燒焦的日子呼吸〉最後一段的場景,連你也
可能知道的秘密,我那刻的心情,跟柔和明媚的陽光相反,是一種經歷了十年生活和文學洗禮以後的蒼涼。其實你又何嘗不是呢?這十年,你由私人屋苑搬到公屋,父母離異,工作從來沒有順利的,外面的世界好像都不及這裡平凡的風景,我們都拒絕長大,還是我們根本就長大不了?只願你一切安好。

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這裡,單是我們錯過了那七十一級石梯,也令我事後耿耿於懷。明天,我就要展開新的旅行了,且看我可以把這裡的事放下多少,又重新發現多少。


08 April 2007

無盡的故事

看罷洛比桑(Luc Besson)《迷你魔界大冒險》,我們在銅鑼灣白沙道一帶流連,我說啊這電影,令我想起另一齣久遠的戲--《魔域仙蹤》(The Neverending Story),這是我記憶裡第一齣到戲院看的電影。其實只要翻查一下,就知道我同樣在戲院裡看的《最佳拍檔》(1982),要比《魔域仙蹤》早兩年(1984),但我卻只記得在漆黑裡看後者時,內心隱隱的惻動,現在回想起來,就像那刻我的心門被打開,連帶空氣和微塵一同翻動,從最微細處改變了我很多年,而我渾然未覺。

電影的細節我想不起來,只記得主角從書店裡得到一本又大又厚的故事書,在學校的雜物房裡翻閱起來,被書中的歷險故事深深吸引,他透過閱讀,跟書中主角經歷凶險和絕望,同哭同笑,並聯手阻止空虛把一切吞噬,
成為異世界的救世者。而我,是另一位讀者,跟電影主角細讀那本神奇的故事書,彷彿成為戲中一個無形的角色。

走過所有的霓虹燈,穿過時代廣場巨大的電視屏幕,我又說啊
忘了在哪裡讀過,《魔域仙蹤》的作者慨嘆80年代電視、電影、電玩等新式娛樂媒體興起,人與書本漸漸疏離,年輕一代不再閱讀和幻想,於是想到藉著這故事帶出閱讀的重要性。這想法固然是矛盾的,難道我們又會相信《哈利波特》會叫兒童更愛閱讀嗎?結果《魔域仙蹤》上映時大賣,多少有違他的原意,但他一定不會知道,至少他改變了一個孩子。電影中天馬行空的想像、讀與被讀的身分錯置、故事裡有故事的敘事架構,對當時只有五、六歲的我來說,是精彩絕倫又沉重的,這一切帶我走進閱讀和寫作的世界,令我相信書寫和故事的力量,而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21 February 2007

南丫島日行















從榕樹灣到索罟灣的路絲毫沒變,途中我們又在南島書蟲歇腳,你記得那窗邊的座位嗎?大葉的盆栽長高了,今天那裡坐了一對外籍夫婦,他們點了你曾吃過的蛋糕。有個健談的女侍應跟我們聊天,她很欣賞花苑做的桂花糕,我跟你來的時候沒見過她。

洪聖爺灣遊人很多,今日我們再沒有踏足沙灘,也沒走到岩石上看海,走上登山的石路時,我回頭一看發電廠,從前覺得它是一堆鐵筋和水泥,但今日我看它就像這個綠島的展伸,時間把什麼改變了嗎?

跟你遠足的日子時值仲夏,環山而建的磚頭路烙下我們又短又深的影子。
今日天氣要清涼得多,我們在觀景亭外合照時,刮起了風,但還是吹不散遠方的濃霧,水平線隱沒的地方。

我走進了
索罟灣的天后宮裡,看見那白龍皇魚的標本,跟你來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這個,我知道牠本來就是長得一身雪白的,但那刻我總覺得牠可能是在某個時刻開始,漸漸褪色,最後成了今日的樣子,走出天后宮時黃昏就來了,我更加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找尋賣椰撻的婆婆不果,我們在碼頭小坐片刻,她彈走手上燒到盡頭的香煙,煙灰在夕陽下亂飛,閃起僅餘的火光,交織出一張橙紅的網,但注定什麼也網不住,太陽終於沉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