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May 2008

手掌詩集


夏夏從台北寄來這本《一五一時》,比手掌還要小。爸為我接收這個掛號信,還以為是小型郵件炸彈。不知怎的,這書名總叫我想起「一期一會」、「一五一十」;「一五一」的意思,就是去前台北詩歌節「活版自由詩遊戲」那151個字,那時候我們便在網路上反覆砌詩,不亦樂乎。據說詩歌節前後,他們共收到超過三千首的小詩,終於促成這本「史上最不可思議詩集」。

《一五一時》的大小,靈感來自台灣從前的火車月票(一本30張);我的小詩也收錄在裡面,彷彿成了月票簿裡的其中一頁,等待時間、等待有心之人來發現。

24 May 2008

扭曲

(原刊《文匯報》副刊新創線 23.05.08)

他看見一個黑洞漸漸逼近,像碩大無比的旋渦吸啜萬物。他是在太空中無依無靠的浮萍,流到它無形的軌跡,再無法逃出去。換個正確的說法,他沒有看見黑洞,黑洞的超強重力能夠逮住宇宙裡走得最快的光,所以它不會反射光線,是黑的,看不見的。他之所以肯定面前存在一個黑洞,只因為看到它對四周環境和自己的影響。他看見自己的後腦杓在眼前,以海市蜃樓的幻象姿勢,告訴他光線被黑洞的重力扭曲了,從後腦發出的光線彎過來進入眼睛。散亂的頭髮,像海又像宇宙。

睡房裡沒有一絲光,於是我們看不見落下的窗簾,只知道它們攔在窗前,把黑暗困在房裡。看不見她,但愛撫的觸感告訴他,她就在懷裡。他的手滑過,便知道這是她的肚臍、她的腰、她的胸脯、脖子和呻吟。我們還聽見汽車駛過的聲音,這地方的樓房跟香港的不同,通常不過十層,路面的車聲人聲,甚至酒吧外一個醉漢把酒瓶扔在路邊的聲音,樓上的人都可清楚聽到。嗅著他的體香,她的呼吸愈來愈急,房間裡還有朽木的霉氣,夾雜微弱的消毒藥水味,讓她聯想到醫院,拐個彎在筆直長廊的盡頭,是產房,我們的誕生點。只是這許多的氣味都不及他們自身發出的氣息,他把頭埋在她的長髮裡貪婪地嗅,在全然的黑暗中,便看見許多芬芳的星星互相碰撞,分散又聚合,最後像雲朵似的飄滿腦際,如果他刻意集中精神,想像中髮絲會幻化成閃亮的弦線,他用手指彈撥,便能奏出生澀的樂章,宇宙最純粹的脈動。

宇宙裡所有物質,都逃不出黑洞的重力,時空也因此扭曲,於是他看見光線彎彎曲曲地轉入黑洞的深處,它們一圈又一圈湧向那未知的方向,彷彿所有的愛和真理就在那裡,等待誰去發現、打開、據為己有。萬花筒圖案似的光圈叫他目眩,他把視線收回來,看到自己的身體因重力拉長了,雙腿又扁又長,扭作一團的,彷彿兩條交尾的蛇。這奇怪的想法吸引著他,在黑洞深淵或另一邊,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出其不意的事情,於是他便從最初的恐懼和漠然,換了一個意念,想要馬上滑入黑洞裡去。他又變得在意時間了,腕錶顯示20:08:04……

睡房裡沒有一絲光,他倆的腿纏綿著,我們雖然看不見,但隱隱約約聽到磨擦的聲音,嗅見了汗味。他別過臉,嘴唇碰到她的眼簾,輕輕吻下去,便感到裡面的半球在顫動。我們知道,四年前他首先愛上的,是這眼簾下的眼睛,內裡的靈魂如星座上發放光芒的主星,最為耀眼和神秘。嘴唇與嘴唇相碰,時間開始流動,窗外響起雨聲,這樣空氣便變得清新,卻比之前潮濕了,言語的重量變得輕省。同一時間,他伸手往下探,她配合著,兩人稍稍調整姿勢,窗外傳來重型貨車穿入隧道的聲音。
「不用怕,一會就好了。」他說。

他漸漸靠近黑洞,這裡的重力更大,他的下半身開始扭曲成螺旋形,時間也過得愈來愈慢。如果時間像水一般流動,這時候它就像摻雜了某些物質,變成膠水似的黏劑,把他緊緊釘死在這一剎那的宇宙。他雙眼裡卻閃過高速的景象,從他掉進黑洞的重力場開始,回溯到他短暫平凡的一生、人類的歷史、宇宙的誕生;這一切如倒鏡呈現他眼前,而腕錶上的數字剛好變換為:20:08:07……

睡房裡沒有一絲光,救護車從街角轉出,在樓下駛過,然後消失在遠方。他壓在她身上,握住她雙臂,我們便聽到小床搖動起來,好像一個人放輕腳步上落殘舊的木梯,還是會傳出的歲月的聲音。他本來低沉而均勻地呼吸著,卻被她的叫喊打亂了,那是痛楚的呼叫,他伏下吻了她的額頭,卻無法停住她身體猛烈的抖震,她的背都是冷汗。可以繼續嗎?他問。她雙手圈住他的脖子,與他面貼面的耳語幾句,他便停止了一切的動作。因著痛和怕,她在他的懷裡哭了;他也不禁流下了淚,在她說聲「對不起」後,他安慰她說:不要緊,我們還有第五、第六、第七年……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觀光。之後他們便靜默下來,再沒有一點聲音,一絲光,我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21 May 2008

像樹木似地的成熟

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三十歲左右的時候,跟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詩人卡卜斯通信,這些一百年前的書信,談及有志成為作家的年輕人,如何透過深沉的自省,以及思考自身與世界的關係,堅立在作家孤獨的路途上。我多麼折服於里爾克的深沉和善意,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發出這些源自內心的勸告。如果你矢志在這艱難的社會裡成為作家,如果你仍為寫作的志願而猶豫,這些收錄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的片語都會對你有益:

>關於理由<
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深處,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死去。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

>關於內省<
你把你的詩跟別人的比較,若是某些編輯部退回了你的試作,你就不安……你往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只有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

>關於必須<
一件藝術品是好的,只要它是從「必須」裡產生。

>關於形式<
先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們是最難的,因為那裡聚集大量好的或部分精美的作品流傳下來,從中再表現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的熟練的力量。

>關於渲染<
(談到當時享負盛名的洽特.德美爾(Richard Debmcl))在他的性的感覺中有一些狹窄、粗糙、仇恨、無常、沒有永久性的成分存在,減低藝術的價值,使藝術支離晦澀。這樣的藝術不會沒有污點,它被時代與情慾所渲染,很少能持續存在(多數的藝術卻是這樣)。雖然我們也可以享受其中一些卓絕的地方,可是不要沉溺失迷,變成他世界的信徒;他的世界是這樣無窮地煩惱,充滿姦情、迷亂,同真實的命運距離太遠了(這叫我想到黃碧雲以及模仿她的作家)

>關於寂寞<
你身邊的都同你疏遠了,其實這就是你周圍擴大的開始。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麼你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很廣大;你要為你的成長歡喜。

>關於忍耐<
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夏天終歸是會來的,但它只向著忍耐的人們走來(這是我最愛的一段,沒有比樹的比喻再貼切的)。


19 May 2008

震央

我們站立不穩了/五月/城裡如常開花/我們卻像酒醉者/流著哀傷的淚/
街上新建的天橋/吊滿黃金燈光/而你們的公路卻與河水同眠/
電視上/我找不到一座完整的墳/那些無情夜雨爬過瓦礫中依舊脈動的氣息/
再沿你們的臉龐流入血液/冷雨便這樣變得和暖/我默默禱告/那麼無力/
當訊息還未接通/大地早已搖動我們/震央植根每個城市/
然後把我城的紅花震開了/我們沒有分別/內心的橋路和尋常的生活/
都給震裂/石沉下去/淚流過/我被無盡的虛弱吞噬/
擱置旅行/將微小的錢投入捐款箱裡/這時一雙傷痕斑斑的手/
探進縫隙/摸索尖銳的黑暗/在水泥和鋼筋之間/尋找生命的震央/
直至碰到微暖的臂膀/現在/我如常作息/愁悶/歡樂/虛心/
在每個寧靜的片刻/繼續默禱/為你們/以靈魂僅存的溫柔

14 May 2008

原始的共鳴

這次四川地震災情出乎意料的嚴重,人類的痛感是可以傳遞到他人心裡的,是一種原始的共鳴。各位有錢出錢,無錢代禱。願死者安息,被埋的人早日獲救,而傷者盡快得到適當醫治。

香港紅十字「賑災基金戶口」:
匯豐銀行:567-650-155-016
恒生銀行:267-175-123001
中國銀行:806-0000-1617
東亞銀行:514-40399-663

香港世界宣明會的「賑災戶口」:
匯豐銀行:018-554444-001
恒生銀行:286-364385-003
中國銀行(香港):012-883-0-002666-2
查詢及捐款熱線(+852)23942394

08 May 2008

復興

記得三年前到大澳,過橋後沿吉慶街到楊侯古廟,再依照觀景亭的指示牌往前走,不一會便到達一所棄置校舍,剝落的粉牆、滿地碎玻璃,還有墨綠色的黑板,讓我覺得很美。當年我隨手拍下照片,儲存到電腦內便遺忘了,三年後重看,才留意到黑板上寫著的詩歌〈求主賜復興之火〉:「求主賜復興火焰/燃燒教會能得無窮力量/在這黑暗世代/能作你光/熔解冷漠……」

三年後的今日,故地重遊,我幾乎沒能認出這個地方。頹垣敗瓦已經改換成簇新的棕紅平房,外面的荒地也改建成籃球場,場邊有一面石牆,高約四米,砌出十字架的形狀。我朝鐵門的牌子看看,這地原來已撥給正生會作成人中心了。我曾經到過正生會位於芝麻灣的營地,跟那些十來歲的戒毒青年生活過,於是我知道眼前的平房和籃球場,都是他們親手做磚、運水泥、搭鋼筋興建出來的。這個面目全非的地方,竟應驗了三年前(或更早的時候)寫在黑板上的詩歌,我內心不期然有一份悸動,即使有天要活到像校園
荒廢時的困境,也絕不是末路,何況今日我們都活得好好。
三年前

三年後

07 May 2008

我們的翅膀

七月的尾聲,在燦爛的陽光下,露天操場雪白得好像幻影,學生遺留的汽水瓶在木椅上放光,樹林裡傳來蟲鳴,在校園的不同角落迴響。只有微風,好熱好熱,所有事物在這樣的午後,都散發著侷促的悶氣,包括課室裡的桌椅,還有被遺忘在紙盒裡的粉筆,石灰與朽木氣味夾雜在一起,叫人昏昏欲睡。笛子班的同學都冒著汗,努力演奏著「中國人」,這是課外活動中最不受歡迎的一個了,全班只有五個人,而專心上課的只有三個。

我對中樂從沒有好感,討厭那些古板的樂器和曲子,只是西樂團的學費和樂器都太貴了,家裡負擔不起,被逼參加中樂團,我們只好認命。這種在學校裡無形的階級觀念,對我們來說是很沉重的,沉重得幾乎沒有人會留意到。這當然不是我們蹺課的唯一原因,在這樂器齊鳴的午後,如果能夠安靜下來,便會聽到一陣低沉的拍擊聲,時快時慢,彷彿跟自己的心跳共振共鳴。我和阿木逃離課室,循著這個聲音發出的方向,在走廊和梯間奔跑,陽光在學校牆身每片紙皮石上閃耀,好像羽毛球網上每個透光的小孔,這是我後來愛上這個運動,在回憶裡想到的,當時並沒在意。

穿過走廊,我們來到禮堂,拍打聲是從裡面傳來的。我和阿木不約而同地望進去,女子羽毛球隊的八名成員,在球場兩邊揮動球拍,四個羽毛球隨著擊球聲起落,好像稍瞬即逝的流星。我認出了安,她是球隊的主力,跟我同樣年紀的她,打球時總散發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她的短髮因汗水黏在額前,如波浪顫動,白皙的手臂靈巧像蛇;就是她唯一的缺點,比較冷寞的眼神,在打球時都會變得溫柔。每次看到球隊練習,我都會不期然地留意她,這點阿木老早便注意到了。

我們坐在高級咖啡店的角落裡,潔白的餐巾、精緻的餐具,還有落地玻璃窗外的維多利亞港,全是陌生的,對我來說真是高不可攀。我舉著餐牌,幾乎不會唸上面任何一個名字,是以安問要點什麼時,我只懂閃縮眼神,點了跟她相同的飲料。這是我們第一次的約會,地點是她選的,看來是她常常光顧的店。我們隔著餐桌和乳白色的花瓶,她很自然地在瓶子裡抽出一朵百合,端在鼻子前嗅,然後又好像厭棄似的,把花瓣摘下來,亂散在面前。

她的惡作劇叫我困惑,加上緊張,我幾乎什麼都說不出口。喝茶的時候,只她不停說話,告訴我關於鋼琴、旅行、法國餐廳、羽毛球隊和時裝店等的事情。她一邊說我一邊覺得,她是在拒絕我吧,儘管我從沒開口表白,但她已經看透我的心意,並用那杯名貴紅茶,凸顯我倆的距離。她又問我:你愛打羽毛球嗎?這個問題好像香醇的濃茶,初嚐的一刻是甜的,但回味時卻是苦澀。

後來阿木問我,那次約會是怎麼回事。因為我對這事感到迷惘,所以支支吾吾,含糊地帶過去了。還記得那是七月的最後一天,笛子課後,我在校外的巴士站等車,看到她換了校服,站在樹下,好像等待什麼。我不自覺地定睛看她,欣賞她在樹影下忽明忽暗的臉,她看見我,起初裝作沒看見,可是不一會卻走到我跟前,問我要不要一同到某個地方。

阿木應承教我打羽毛球。那個清晨下過驟雨,暑氣全消,學校陰雨操場的地面還很乾爽,我把新買的球拍放在雙膝上,吃過麵包和維他奶,他才姍姍來遲。我告訴他,自己與安的距離,只有羽毛球可以拉近,其他的都沒辦法了,如果我學會打羽毛球,說不定她會對我另眼相看。阿木明白我的意思,他比我聰明,其實他很會吹笛子,導師教的,他總能輕易學會,只是他懶,並且討厭團隊式的生活,所以常常缺席中樂團的練習,這是我們的共通點。因為球網都鎖在禮堂和體育室裡,我們在陰雨操場用幾塊高及腰間的木板當作球網,各自站在一邊。做完熱身運動,他示範發球,我模仿他的動作,這並不太難,然而阿木的教授方式也很符合他的個性,又懶又隨意。他站著不動,要我把球打到他的位置去,要是我失敗了,他也不去拾球的,只有我一個人在操場上走來走去;我若是成功的話,他便換一個位置,然後說:把球打過來。

起初我以為羽毛球是很易學會的運動,但漸漸卻發現它要求極好的體能和敏銳的觸覺,在小小的場地裡,我跑步的距離比長跑時的還要長,不一會我便疲累得虛脫了,加上天氣是那麼熱,蒸餾水的空瓶子堆疊在球場邊,我們走時常常忘記收拾。在漫長的暑假裡(那時候暑假彷彿是沒有盡頭的,只要陽光依舊燦爛,夏天仍在燃燒,暑假便會因為青春而持續不衰),我們每隔兩三天便回校練習,而我則一直背負著因劇烈運動而痠軟酸痛的身軀,還有滿身瘀痕。在我學會基本的技巧後,阿木開始與我認真對打起來,儘管如此,他大多數時候還是站著不動的,在球場中央輕鬆地把球擊回來,我必須花很大的氣力,才能叫他走動幾步;聽他說這是守中反攻的戰術,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扣殺,球便像癲狂的野獸撲到面前,我閃避不及,被球打中大腿,雪雪叫痛。阿木告訴我,羽毛球扣殺的球速,是所有持拍球類運動中最快的,單打的球速最高紀錄是時速三百零五公里,難怪我把打中的地方都變成紫青的瘀傷。

往後的日子,我們都帶著羽毛球拍上笛子課。我跟阿木打完球,流著汗水走入課室,導師見怪不怪,他不過是負責暑期活動的兼職導師,沒有權力管轄學生,也不想小事化大,於是我們便自由了。我坐在桌子上,這是平日上課禁止的,電風扇送來清涼的風,耳邊響起阿木吹奏的「鳳陽花鼓」,音色渾厚準確,似乎他沒有因打球而氣力不繼,叫我十分佩服。

我閉著眼睛,陽光爬在眼簾上,是粉紅色的。我想起咖啡店裡的百合花,安的手指。我從同學口裡聽聞她許多的事,上學用的名牌手袋,在外傭身上學到的流利英語,放學時接送回家的房車;我見過那黑色房車,跟老師常用的日本房車是不同的,停在樹下好像一個小提琴盒,有著美麗的曲線。她身邊總是圍著許多同學,男的女的,那些男生都喜歡她,阿木叫我也加入到這班人裡去,我嗤之以鼻。

八月三日,我第二次在校門外遇到安,她身穿校服,挽著運動袋和球拍,站在明暗不定的樹蔭下,戴著耳機聽歌。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邊,裝作要在樹下乘涼,最初幾分鐘,她沒有看到我,只是凝視著地面那些排列整齊的彩磚,魚鱗似的陽光在她身上晃動,有時爬到她的肩膀、頸項或手臂上,燦爛得叫人目眩。她發現我的時候,跟我打了一個照面,我連忙低下頭,卻沒想到她步前來說:是你啊,有空嗎?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便拉著我坐上的士。我從倒後鏡裡看見黑色房車從遠而近,終於停在樹下,這時我們的車早已駛遠了。

我們到哪裡去?我緊張得有點舌頭打結地問。去逛街好嗎?她說。我點頭,心裡樂意,在她身邊,不管做什麼都是好的。可是當我低頭看見自己的笛子,再看看她懷裡的羽毛球拍,興奮的心情便蒙上一層陰影。的士沿路往山下走,學校每年的班級旅行,我們都會乘坐旅遊巴士走過這段路。我們曾在中一和中二同班,不知道她會否記起這件事呢?還是這刻她的心裡正惦念著什麼。

車廂裡充塞著靜默,直到我把自己學打羽毛球的事告訴她。她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不但問我的老師是誰、到哪裡練習、用什麼牌子的球拍,還教我一些揮拍和發球的竅門,這些都是阿木沒教過我的。我由始至終沒有提起阿木,也沒說出學打羽毛球的原因。每次我回想這事,想到的都是車窗外漸次疏落的綠樹,以及公路上無邊的藍天,幾乎不敢去設想,如果當時我鼓起勇氣,結果會否不一樣之類的問題。

羽毛球的話題以後,我們再次陷入沉默。跟在她身後的我,以為要到某個地方去,然而走著走著,我開始相信她的心裡根本沒有目的地。我們在市中心蹓躂,走過一條又一條斑馬線,與行人擦肩而過,偶然她會停在櫥窗前,被夏季色彩繽紛的服裝、趣怪的玩具和雕塑般精緻的西式糕點吸引。這個城市對我倆來說,是出乎意料的巨大,無數天橋在高廈之間延伸,汽車在上面行駛的聲音,就像洶湧不絕的瀑布流水聲,非常響亮。地鐵在我們頭頂駛過,有時我們剛好走在橋下,便感到路面震動起來。商店街沒有盡頭,天空幾乎全被遮蔽,換成是大廈外牆五光十色的廣告屏幕。

她喝光冰鎮果汁,將膠杯掉到路邊的垃圾桶裡,然後用手背擦去額角的汗珠。我問她累嗎,要不要找個地方坐坐。我是時候要回去了。她看了看手錶說。我沒有說什麼,等她打電話吩咐司機後,便與她走過公園的小徑,在馬路邊的出入口等車。

你是逃出來的?我問。
什麼逃出來的?
你拉我上的士,是要避開接你回去的房車。
是的……
我明白的,這樣的生活很叫人厭倦吧。
你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連自己都不認識。
這句話叫我愕然,不懂回答。
你想要加入羽毛球校隊嗎?
我搖搖頭。
你喜歡羽毛球嗎?

她好像看穿我的心事。等她乘車離開後,時間彷彿走得很快,轉眼便黃昏,路燈都亮起了。我獨自在街上流連,下班回家的人漸多,大家都帶著匆忙的腳步,在我眼前出現,又消失在這迷宮似的城市裡。我不期然在櫥窗前停下,看到自己的倒影。安的話讓我頓悟過來,我從來都不了解自己,當行人的身影在櫥窗上跟自己的重疊時,我甚至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笛子和羽毛球對我有什麼意義呢?我的不安與厭倦又是從何而來?我忽然對自己論斷她的話,感到非常懊惱。或者安就是我的一面鏡子,從她身上,這些問題都將能找到答案。

我繼續跟阿木學習羽毛球,持續幾天的暴雨,曾撲熄我倆的興致,但為了打發暑假的光陰,我們決定堅持下去。在校工李嬸的善意幫助下,得以在校隊訓練時間以外,進入禮堂練習。第一次架起球網時,我摸著那些纖幼的網線,覺得這網又輕又薄;開始對打以後,我和阿木甚至忘記了它,它像空氣一樣是透明的,我們感覺就像在陰雨操場上,沒有球網一般練習。阿木還是很難對付,他不但臂力好,觸覺還十分敏銳,彷彿能猜到我把球打往哪個方向,早一步站在那兒等待,然後出期不意地扣殺,毫不客氣為我帶來更多的瘀傷。

出一身汗以後,我們躺坐在禮堂的地板上,感到跟夏天融為一體。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將球打到哪裡?我問阿木說。你的眼神和動作出賣了你。他淡然地說。原來是這樣的,我慢慢認識到,自己是多麼容易讓人看透,但在我眼中,自己卻像一團迷霧,這真是荒謬。我苦笑起來,不再說話,一邊按摩疼痛的肩膀,一邊檢視腿上的傷痕,那些淡紅色的瘀傷來自我身體的深處,好像將內裡的痛一點一滴地抽出來,我的右掌早已長滿厚繭,變得粗糙不堪了。即使練習過程是如此辛苦,我還是沒有放棄的念頭,那時的我深信這是與安拉近距離的方法,就像在電視上看過的韻律泳,藍色的水池就是鏡子,舞者在其中調整呼吸,配合動作,身心一致。有天安會是球網另一面的人,我們球來球往,在對方的舉手投足間找到自己。

臨走前,我們把球拍套回袋子裡,收拾四散地上的羽毛球。有幾個球掛著球網網孔上,阿木把它們收起來,卻剩下其中一個,他說這個球很破舊,不要算了。我沒有說什麼,步出禮堂的時候,不期然回頭望它一眼,看到球托上的十六片羽毛剝落下來,在半空中旋轉閃亮,然後集結成一雙翅膀,以白鴿似的姿態飛起,它飛到禮堂的天花板上去,還是奪窗而出,飛向陰霾的天空,我已經想不起來。

幾天後的笛子班,阿木因著家事缺席,如果我早知道便不會回校。導師為我們示範用口笛模仿鳥聲,同學們對此很感興趣,其實我也喜歡這樣清脆的笛聲,然而禮堂傳來的擊球聲卻深深牽引著我。不久我便離開課室,落一層樓梯,來到禮堂,這時擊球聲停下了,我探頭看,陽光透過兩邊窗子灑進來,把地板照得閃閃發亮,只有安獨個抱膝坐在球場上,抬頭看看我,她的臉紅紅的,短髮黏在額前,樣子很疲累。我本來想退出去,但她卻甩了甩頭,示意我過去。於是我走到她面前,低頭看她,她穿著白色體育服和藍色短褲,因為汗水,體育服貼在身上,讓她看起來比平日瘦,又好像豐滿了。我嗅到汗水的芳香,瀰漫著整個禮堂;球網上掛著一個羽毛球,樣子似是我和阿木上次遺留的那個。

安告訴我這是休息時間,同學們都到小食部去了,十五分鐘後大家都會回來。可以跟我打一局嗎?我踱到球場的另一邊問。她搖搖頭,但當我拾起場邊的球拍,她便站起來,握緊自己的球拍,指指我跟前的羽毛球。我彎腰拾球,站定,發球,她反手擊球,球卻落在網上。我累了。她說。陪我打一會吧。我把球拾回,再次發球,今次我們來回擊球,禮堂裡響起此起彼落的拍打聲,好像規律的心跳,每一下都讓氣溫升高,叫汗水從我們的皮膚滲透出來,都有生命力灌注在裡面。我的眼睛雖然忙於追捕球的位置,但也同時離不開安的身影,隔著球網,我們彷彿就是對方的影子,既互相猜度,又滿有默契。我來到場右,她便跑到場左;我跑向網前,她又趨前來接我的短球,接球後她急忙回到場中,我也自自然然退守到中央位置,這是阿木口中的「守中反攻」戰術。

球飛到半空,幾乎要撞到禮堂的天花板,然後急速落在她面前,她用力扣殺,在那千分之一間,我沒看見球,它快得連眼睛也追不上,我只能下意識地舉拍擋架,球撞上球拍,反彈回去,她雖然有點意外,但仍鎮定地把球擊回來,球飛到半空,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這球應該是輪到我接的,然而我竟失去它的蹤影。那個羽毛球在禮堂的上空消失了,我只看到沒有亮起的燈,以及地板反射到天花板上,恍若波浪的陽光。我輸了。安疲累地坐在木椅上,抱著球拍,另一隻手捏起衣領透氣。我死心不息地想要把那個球找出來,但對著滿地的球,很快我便放棄了。安說,那個球說不定飛走了,這種事常常發生。像鴿子一樣嗎?我問。像任何渴望自由的鳥。這是她的答案。

這事以後,對安這個人,我再沒有什麼特別的回憶。很快,像人生裡面任何一段日子,那個暑假無聲無息地結束了。我和阿木已經完成學業許多年,展開了新的人生階段。笛子的吹奏技巧早已生疏,但羽毛球仍然沒有離開我,每次彎身拾球時,我都會想起它的十六片羽毛,這表示我至少會有八次機會,在沉重之處起飛。關於她,我記得的最後一個片段是離開禮堂前,夏天的蟲鳴又響起了,我把球網掛著的那個羽毛球摘下來,交到她的手裡。她坐著沒有起來,只是抬起緋紅的臉凝望我,她的雙腿很雪白,那是我無法忘記的白,直到今日仍在我的回憶裡發亮。

(原刊《青螢天地》08年5月號)

05 May 2008

04 May 2008

最怕改壞名

每次告訴新朋友名字,都得強調是「洛陽」的「洛」,否則他們會想到「樂」字。對於不認識「洛陽」的人,我會說「三點水加各字」或是「落車的落減草花頭。回憶裡,我曾問過媽媽,為什麼自己的名是「洛」而非「樂」,她說名字是她起的,爺爺本來想我叫「梁偉樂」,但她反對了,大概在我們出世以前,她已經決定要用河流為我們命名,於是她把「洛水」的「洛」字用在我身上,三年後為我妹取名「淇」,同樣是中國一條河的名字。

水為財,中國人莫不喜愛。不過媽從沒跟我提起這個想法,她反而告訴「洛陽紙貴」的故事,從那時起我便認識到一篇好文章的價值,不止在於當時人手一卷,價值連城,在後世仍然能滋潤人的心靈,不為時間的長河沖沒。我說文學創作是自身的本質之一,可以從這名字裡看出來;之外,似乎左思對榮辱名利的輕視,專注文學創作的精神,也隨著這名字植根在我個性裡。

這樣想來,我常常渴睡,可能跟取名sleepylok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