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July 2009

簽名會與私密話

不知何時開始,講到書展,我們只想到銷量、促銷和噱頭。或許,這正是香港人不再喜歡閱讀的原因,閱讀變成消費,書變成了貨品。對我來說,我寫的書是我的一部分,你買回去,就像買下我一片靈魂。我喜歡與朋友相聚,雖然只能跟讀者稍作聊天,但心裡的感激和快樂久未平伏。恨簽名會時間太短,許多話未曾說完,但聚會其實從未結束,你們帶著我的書回家,便能隨時和我重遇,一起細談和思考,連見面時也少有提及的話題,發現平日我張口結舌,未曾跟你們說出的私密話。

多謝你們。

22 July 2009

偶遇

昨天我遇到多個陌生和相識的人,事後想來,總覺得有一條透明的線在串連著。

上午在太子等貨車,鴉蘭街的泊位滿了,司機在廣東道把車泊好,與我失之交臂。我們用電話保持通話,好不容易找到對方。他滿頭白髮,比我想像中老,架著太陽鏡,戴著白麻布手套,右邊頸項有燒傷的痕跡。他在貨車裡取出手推車,
我看見車尾箱裡還有好幾包書,是《空中小姐》,沒有在意。他說把手推車借我,其實是想我親自把九箱《月台》運上二樓,我不依,硬要他幫我送上去,才肯在送貨單上簽字。

下午陽光斑斕、炎熱,我到灣仔會合花苑,在一間叫「美的」的茶餐廳
(燈箱招牌看來卻似「美狗」),吃過炒飯,便到陳湘記取走餘下的150本《月台》。這時我們遇到三個搬書的女孩,我認出了Billie,原來她正要和朋友把書送到會展去。因為書太多,路又遠,我們便一起乘坐的士。在車上,我發現Billie的中學同學,就是《空中小姐》的作者林頌華,那刻,正坐在花苑身旁。我們談到印刷和發行的事,一會兒,便到達會展了。

偌大的書展會場,到處是紙箱、木板和膠紙,無數的書排成牆壁或高塔,也有亂散在桌面上的,我根本沒法找到想要的東西,遑論自己的新書。只是,探訪過紫羅蘭書局、Kubrick和藝術發展局攤位,放下寄售的《月台》後,我在明報攤位找到《鯨魚之城》的海報。在香港,要堅持寫作有多難,我想已不需多言,我也曾經擔心自己能否寫下去,尤其在《她和他的盛夏》出版以後,大學時期的存貨都集結成書,真怕自己再沒有可寫的了。看著海報,想到《鯨魚之城》是我的第十本書,疑慮似乎轉淡,讓我有寫下去的信心。這幾年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要我明白到,除了寫作,再沒有我做得好又感到快樂的
事情了。

跟皇冠出版社和明報出版社的舊同事和朋友打招呼後,
我和花苑離開會展,在地鐵站分別,她送《月台》到aco藝鵠,而我則到藝術發展局辦公室放下樣書,然後再往APM。在Kubrick門口的扶手電梯上,我遇見Eileen,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彼此都感到驚喜。我以為她仍在德國公司工作,沒想到那公司已倒閉,她曾轉去一間英國公司,但兩三個月前也離開了,現在是freelancer。她說freelancer的生活叫人徬徨,我十分明白,並想到不知不覺,自己做freelancer已經四年。擁有正職的朋友如何能明白,那種事事親力親為,卻又身不由己的感覺?必須要有過人的自制和忍耐,才能抵受那長期的無力和孤獨。也許,我只適合這種孤獨的生活方式,至於Eileen,還需要時間去證明,她是否如此生活的適應者。

也許,正是這份孤獨,讓我和花苑等人走在一起,辦一本沒多少人讀的文學雜誌。而《月台》竟成為一條透明的線,把我和這些不同的人串連起來,我想一份雜誌,能單單做到這樣,就足夠了。


17 July 2009

與詩人一同跳車

沒有詩的人生,是缺失一種視界的人生,許多不讀詩的城市人,正是雙目健全卻心瞎的人。

今年書展,其中一本叫我期待的書,是盧勁馳的《後遺》。勁馳是一位弱視人士,僅能看見15cm以內的事物。近年視力退化更見嚴重,但他仍沒放棄寫作,兩個月前就得到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優異獎。

《後遺》是「新鴻基年輕作家創作比賽」的得獎作,由三聯出版。弱視人士如何生活、閱讀和寫作,是貫穿全書的主題。與社會和常人格格不入的無助和孤獨,正是勁馳寫作的源頭。他的信仰又如何幫助他,是書裡另一個值得留意的地方。

《後遺》是本散文/詩集,李智良攝影,書裡有我寫的序言,如下:


與詩人一同跳車


寫著這篇短文時,正值六月雨季,天氣如常潮濕、悶熱,天色陰沉,加上愈來愈嚴重的空氣污染,能見度極低。本來千多字的短文不難寫,但我剛寫罷一本新小說,正值調整期,為此序言思前想後,反而礙事。寫下這一句時,我不知道下一句是什麼,下一段是太遙遠的風景,隱藏在六月的暴雨裡。

答應為《後遺》寫序的過程,我一直是憑著眼見的。先是一日忽然收到三聯編輯許小姐的電郵,不嫌我疏淺,邀我為這書寫序。我回覆電郵,初步答應,然後寫一封電郵給勁馳,問這是否他的意思。我記得幾年前,曾發電郵給詩會朋友,包括勁馳,當時有位舊同學說,給勁馳的電郵,字體要特大號,因為他眼睛不好。於是,我把電郵字體的大小設定成「24」,不知道這是否足夠,只知道很快便收到他的回信了。正是這樣,我沒聽到他說「這是我的意思」,或任何一句話,只見電腦熒幕上的答覆。

沒有眼睛的世界,對我來說難以想像,但也如陰影尾隨著我。從小,直到現在,我都害怕自己有天會失明。小時候眼睛不好,患過沙眼,眼白過黃,常常出入盲人中心。記得有一位私家醫生,當著我、爸爸和媽媽面前,說我的雙眼沒得救了。爸爸把我帶出診室,我哭了起來,不知道他指的,是眼白過黃的問題。念大學時,在兼職的書店做清潔工作,不小心讓清潔液濺進左眼,刺痛,朦朧,恐懼,最終都要醫生來撫平,而眼睛在一個星期後才痊癒過來,能清楚視物。

這些年來,勁馳的視力沒有好轉,反是轉壞。認識他,是在胡燕青老師主持的大學詩會上。他用放大鏡讀詩,像一位古物修復專家,鑑賞稀有的寶物。讀過《後遺》,我才知道這放大鏡原來是德國製的,能把事物放大十倍。我想,上帝是把勁馳的雙眼放大了十倍,這雙獨一無二的眼睛,再看不見尋常的事物,也大到令勁馳無法漠視,甚至為此寫成一本書,對我們這些以為眼睛是理所當然的人,實在是一種諷刺。

勁馳喜歡詩,為讀博爾赫斯的詩作,把書帶到機構做錄音,卻苦等半年仍不果。他寫詩,且寫得勤,屢次參加徵文比賽,獲獎不少。他的詩沒有艱深的詞語,沒有晦澀的意象,而是緊貼生活、邀請讀者來細聽的獨白。《後遺》可貴之處,在於它不是一本勵志書,從詩裡我讀出勁馳的憂傷、無力、埋怨和不安。他在詩裡為傷口貼上藥水膠布,也在詩裡撕裂傷口,他沒有強掛笑容,燃起鬥志,逼發正能量來對抗命運,他坦白內心的恐懼、難過與無奈,到書中最後一首詩,他仍在「夜裡」,「無法認出下車的位置」。《後遺》控訴這個「沒有選擇的世界」,以格格不入來抗衡它。

《新約聖經.約翰福音》裡,有則瞎子開眼的故事。有個天生就瞎眼的人,得耶穌醫好了雙眼。一些宗教領袖問這個人,眼睛是怎樣好過來的,他便把耶穌所做的講述了一遍,但宗教領袖們忌恨耶穌,不信這人的話,便叫他的父母來,要證明他並非天生的瞎子。他父母怕得罪宗教領袖,只好說:他是我們的兒子,天生就瞎眼,但我們不知道他怎樣被醫好了。宗教領袖把這人趕走,始終不肯相信他的話,更不相信耶穌所行的神蹟。後來,瞎子重遇耶穌,相信耶穌是上帝派來的,下拜在耶穌面前。

在這故事裡,瞎眼的人看見了真相,雙目健全的人卻與真相失之交臂。比起眼盲,心瞎原來是更大的缺陷。如此,《後遺》以綿綿不盡的詩話呈現,是別具意義的。我相信每首詩,本身就是一趟奇遇,是詩人探尋真相的路徑。沒有詩的人生,是缺失一種視界的人生,許多不讀詩的城市人,正是雙目健全卻心瞎的人。

詩歌交織的路徑,跟勁馳的成長一樣,是崎嶇和曲折的。也許,我們無需扶起他,只須捧起《後遺》,細讀詩作,進出撲朔迷離的人生迷宮,與勁馳一起摸索和跌倒,他認不出下車的位置,我們便與他一同跳車。我寄望《後遺》是失明人士與健全人士的一次對話,也是打開讀者全新視界的奇遇。

○九年六月十七日凌晨

16 July 2009

書展,鯨出沒注意


書,如果能稱為書,它們正在燈火通明,或陰暗寂靜的房子,經過印刷機的高溫、擠壓和拉扯,像你和我曾經扁平的表情,尚未誕生。只有在我思念的時候,它才成形,否則就是碎散的,是片斷式,恍若深海裡的鯨魚。這刻,只有稿子在案前,紙張是皺的,沾著灰塵,寫滿改正的,珍貴的。我喜歡一本書赴印前的模樣,搗亂每頁的次序,畫滿不解的符號,摺起一隻角,沒有人明白原因。它與經過印刷機的它,有著截然不同的際遇,一條鯨魚的兩種命運,迷途與歸家,兩種可能。

鯨是世上最大的生物,比一座城,卻是渺小的存在。是叫人好奇、興奮,繼而妄語與撕裂的,牠在專家的口中,鏡頭之下,是尾巴、大鰭、翻浪、冷知識和保護野生動物的條例,更多時候,連氣孔噴出的水柱也不如。電視前,我好像看見一本書,被人翻爛了,撕出一頁頁的知識、技巧和理論,卻沒有人認真讀過。

鯨是如此,書是如此,城亦如是。


11 July 2009

09書展,可洛蚊型簽名會

7月25日(六),下午3:00,明報攤位。
10人以上舉行,人數不足便取消啦!

到時會發售新書《鯨魚之城》,
未買齊《女媧之門》的朋友,也可一次過補購。

這人少少的聚會,可以讓我跟大家聊天、拍照,
比大型的簽名活動會更有意思。


請留言報名。
詳情稍後再在這兒公布。


10 July 2009

《鯨魚之城》序

「一部小說,有時真像一棵樹。初生時,它雖然在原地生長,卻時而想突破限定。經過季節的變換,它落了一些葉子,有時落得很多很多;然後又另外滋長一些,而且勁頭到來,天時地時恰好,它茁長得連自己回過頭來也吃了一驚。」

這是西西《我城》(洪範版)序言裡的一段話,套用在《鯨魚之城》上,也十分合適。

《鯨魚之城》的靈感,來自那迷途的座頭鯨。牠於2009年3月18日首現,3月29日失蹤,這短短的十天裡,我忽然想寫個有關牠的故事。起初,想到的故事有著我作品一貫的風格,傾向沉重和陰冷。不知為何,我遲遲未有下筆,直到重讀了西西的《我城》。她以活潑的形式和輕盈的語言,展現出人生開放、樂觀和快樂的一面,這文學傳統在過去三十年,明顯是沒落了。今日的香港文學,不是陰冷、憂鬱的文字,就是盲目樂觀、溫情氾濫的作品。於是我想,一個如此沉重的主題,說不定以輕鬆活潑的手法呈現更好,就像伊塔羅.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小說真像一棵樹,生長時總有意想不到的姿態。

《鯨魚之城》可謂一次即興創作,除了簡單的大綱,其他都是隨寫隨想,我很享受此過程。雖然小說由下筆到完稿,不過一個月,但我從沒強逼自己,可以趕及便在書展出版,不能也罷,這些年來,我學會不再苛刻對待自己。謝謝明報出版社的霍小姐,以及編輯Milky,一直非常包容,從不干涉我寫什麼。

感謝胡燕青老師和潘國靈先生,百忙中抽空閱讀,為小說撰寫推薦語,給我莫大鼓勵。還有繪畫封面的Joy、髮型師Maggie告訴我許多有關髮廊的事,以及其他曾聽我分享這故事的朋友,我都同樣感謝他們。

05 July 2009

快樂周末 - 撞牆的三種方式


(「撞牆的三種方式」海報,水哥設計)

(《目白》及《小說旺角》作者:麥樹堅、車正軒)

(封面設計的花苑、《午後公園》作者呂永佳)

(蘇娜和恒一也來了)

(三本好書)

04 July 2009

聖士提反灣的海

因著公事,今天匆匆到赤柱走了一趟。四十分鐘的巴士車程,叫我頭暈。那些彎彎曲曲的山路,令人迷失,車窗外明明是海,但任巴士再轉幾個圈,再走多遠的路,海還是無法到達。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如生命裡許多的東西。有時在簸盪的車廂,會想起一些不再相見的人,如果回家仔細地找,說不定還能找出些舊照片,或是與他/她有關的雜物,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像淺水灣的海、赤柱灣的海、聖士提反灣的海……

聖士提反灣的海。我們跟前是雜草叢生的斜坡,偉成說下面是個足球場,球場旁邊,就是海了。它是灰白色的,像塊塑膠,有大貨船在緩緩航行。面向大海踢球,真是樂事。偉成說。我心裡想,自己好久沒踢球,連上一次踢球是什麼時候,也記不起了。從小,對男生的喜好,我都是遲鈍和冷漠的,踢球不過因為怕孤獨,想和同學在一起,這些年來,再沒踢球,我沒感到半點可惜。只是一旦想起這些往事,彷彿歷歷在目,卻是比眼前的大海更虛無縹緲。


聖士提反灣,是眾多沙灘的一個,應該有救生員的瞭望台、防鯊網,被沖到岸上的貝殼和垃圾。我只能想起這些,其次是日落,我和誰坐在蓆上(還是石上),說著注定要被遺忘的話。那是誰呢?我們做過什麼?我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有時,我覺得自己好像活得太長,像這校園裡的花,偉成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望著它們。我只有一次機會去細看這些花,一次機會聽見偉成有關工作的嘮叨,一次機會去看這片聖士提反灣的海。

在此以後,這一切可能會被我於許多年後忽然記起,可望而不可即,這時,我又覺得自己畢竟只能活得太短,是叫人傷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