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April 2010

女媧之門4 - 《約定之地》


二十世紀的小說有一些很具代表性的變遷,而當中第二次重大革命,或是第二條重大的路線,是奇幻的想像;歷經卡夫卡到萊辛(Doris Lessing)的變化,由仍以現實為框架的敘述,進而至於完全放棄現實為框架的發展;就這進程而言,科幻小說肯定是二十世紀裡逐步成熟的小說類型……鄭樹森《小說地圖》

到了二十一世紀,可以說,隨著科幻小說改編成電影和電子遊戲,它已成為流行並獲普羅大眾愛戴的小說類型。然而在創作上,科幻小說仍有未經開發的黑色大陸,但反過來也有已經僵化的地方。我想做的,就是在繼承此一路線的同時,摸索未知的領域,開拓書寫的可能。

17 April 2010

一百男與現在女

(原刊《文匯報》2010.4.16)


終於可以收工。今天感覺特別漫長。一百男純熟地收起易拉架,把客戶資料和合約塞進背包,抬頭一看,現在女也開始收拾東西了。她的易拉架掛出這樣的海報:「現在TV 轉台即送高清電視解碼器#」,#代表海報下面有多行極細的條款,細到無人能夠看清的地步。一百男很清楚條款寫什麼,雖然他與現在女不同公司,但這類保障公司的條款來來去去都是那些。

我來幫你。他上前,放下自己的背包和手提架,幫現在女捲起海報,然後把架子摺疊好。手法利落,好像打機達人輕鬆過關。謝謝啊。今日做左幾多單?現在女收拾好東西,問他說。一單。一百男再次揹起他的fingercroxx背包。

兩人並肩走。晚上十一時過後,旺角依舊像個注入沸水而發脹的杯麵,非常熱鬧和擁擠。一百男工作了一整天,但絲毫沒有倦意。企街推銷寬頻大半年,工作時間長,收入少,但他已經習慣了。他同時習慣夜裡刺眼的燈光,城市是無須睡眠的,活在城市的人,呼吸和作息也得與城市協調,漸漸同步。

做得嗰一單唔夠食喎。現在女說。係呀,但我都唔知可以點。一百男應道,然後現在女告訴他,從前這行是幾好景的。最衰都係你哋老闆啦,鬥平鬥賤,拉低晒個價錢。她繼續說,好像歷史學家細數朝代演變,等兩人到了銀龍茶餐廳,坐低食宵夜,她還是沒有停。

我入行都遲咗啦!她大嘆,事實上她比一百男再早些入行。再早幾年,寬頻都未有咁普及,有啲友仲用緊56K上網。當時每個月可以有三萬個新客上台。梗係執唔晒三萬啦,一個月做到一兩百個已經好so囉。邊同而家可以幾日都唔開單。

一百男心不在焉,默默吃著焗豬扒飯。他的雙眼幾乎一秒都沒有從現在女的臉上移開。上班時,西洋菜南街隔在他們中間,行人多到好像沙塵暴一樣,他要看清楚現在女的臉也不容易。這刻,他連半秒也不想錯過。現在女不明白他的心情,繼續說話,講到之前有朋友介紹可以轉行,但無轉真係笨。而家搵工真係難呀,一係做到死,一係無得做。你點揀?

有得做梗係做。一百男答。這時,現在女放在桌面的iphone忽然響起來。喂喂?她談電話的語氣,在一百男聽來,就像向親密的誰報告行蹤似的。他心一沉,但還是保持著那個專心以致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現在女呢?他說不上來,其實第一日開工,隔著一條街已經對她有好感了。一開始兩人代表不同公司,是競爭對手,但日子久了,有什麼所謂競爭呢,有生意就恭喜對方,無生意就攬住一齊死。現在女也教了他很多東西,好像《阿凡達》的男主角受教於藍色美人,一百男簡直對她又敬又愛。

你頭先講乜?現在女講完電話,夾起她的乾炒牛河問。一百男喝口凍啡說:我話有得做就做。老實講,你公司俾我嗰間穩陣好多。話晒都係李嘉誠個仔嘅。我公司話就話係100MB寬頻,但個server好麻麻,尤其係夏天呀,行雷閃電都會down server,機房成日都會收到查詢……唔係,係投訴電話。現在女聽罷,將垂在兩肩的長髮撥到頸後,露出微微凸起的鎖骨:我公司穩陣?以前可能係。間公司穩陣啫,又唔係我穩陣。我好唔穩陣架,又讀唔成書,如果後生幾年都係話去做靚模丫。如果第日我有錢呢……

唔好成日講以前、第日啦,不如講吓而家。一百男打斷她,頭先你條仔打嚟?現在女沒想過一百男會打斷自己的話,停了兩秒,好像一版未load到的網頁:而家有咩好講?而家就好似碟牛河咁,油淋淋好核突,但係你唔食又唔得。硬食。你呀,用吓個腦,為自己打算吓啦,唔係遲早人又老錢又無。

結果還是被現在女教訓了一頓。回家途中,一百男有點茫然,原來有100MB寬頻也未必能夠與現在女接通。她最後那番話,好像故意迴避男友的問題。不過這是他自己的推測而已。他覺得,她不是「現在女」,而是「過去女」或者「未來女」,活在過去和將來。現在不過是一碟難哽的牛河。一百男決定為未來打算,改變自己。Upgrade到二百男、三百男。他相信西洋菜南街會愈來愈窄,最後消失無形。他從未如此下定決心。

一百男把開工的全套裝備帶回家,洗澡刷牙。凌晨兩點,他在床上想著現在女,輾轉反側,時睡時醒。彷彿夢見旺角的街道都是又黑又長的河粉。而他的腦袋,就像閃著亮燈的寬頻路由器,不肯止息,訊號愈來愈密,以極速之勢衝破黑夜,就要接通到現在女的夢境去。

可惜這時天亮了,他迷迷糊糊地醒來,對昨晚的事失去印象,又變回一百男。

05 April 2010

我眼中的未來

參差不齊的摩天大廈背後,有一座從海底升起的城市。很久以前,這地方叫做香港,二零一八年以後,人們稱之謂GMAC──全球金融管理中心。曾經擁有一千萬人口的城市,被故意打造成一個金融機構,與此行業無關的人都被逼遷走,這是超巨型的辦公室,以一座城市的容量,養活金融界的尖子。

--《女媧之門 4 - 約定之地》

03 April 2010

我父栽種的星球

幾年前,父親發現某個盆栽裡,長出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他決定把它移植到另一個盆子裡,也不深究那到底是什麼。它看來平平無奇,比起我種的一盆鼠尾草還要不顯眼。不知不覺,它便長到一尺高了,生出許多橄欖形狀,有蠟面的葉子。
一星期前,我發現它又起了變化,並不是植物本身,而是在它的葉子上找到兩條毛蟲。一開始毛蟲是暗綠色的,與葉的顏色暗合,並且一動不動,看來就像什麼垃圾一樣。後來我發現牠們是有生命的,顏色變得愈來愈翠綠,而且會爬動,開始咬食父親那不知名的盆栽。蟲雖然小,但爬得很快,往往一轉眼工夫,便由盆栽的底部爬到頂部。牠們像貪嘴的小孩,不停地蠶食樹葉,但同時葉子又是牠們立足的地方,有時我真怕葉子被咬食到一個地步,再負擔不起毛蟲的重量,牠們就要掉在地上。人和蟲一樣,會本能地蠶食自己賴以生存的環境。但畢竟有那麼一點不同。
毛蟲背部有兩個紅色的斑點,像蛇的眼睛,使牠看來就像一條迷你的蛇。父親一方面擔心盆栽的死活,但另一方面又對毛蟲感到好奇。我上網查找資料,發現牠們屬鳳蝶科,看樣子推算是五齡的幼蟲了。幾天工夫,就把盆栽的葉吃了大半,於是我和父親認出,那無名的盆栽應該是柑橘,因為每種蝴蝶的幼蟲都需要特定的食物,不會隨便產卵。我不禁想像,那隻蝴蝶母親,怎樣穿過這無盡的城市,牠有多疲累,又有多迷惑,直至找到這盆瘦弱而不起眼的柑橘?生命就在我家這個小得可以摺疊放進抽屜的露台上,寂靜地延續下去。
這兩條毛蟲,將我們仨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有次晚飯,父親不時抬頭看牠,妹妹覺得厭煩說:不要看了。但不一會她竟又不由自主地看,她捧著飯碗,微微側頭,雙眼往上望,視線停在毛蟲靜伏的地方。我發現了,笑她,但我自己不是一樣嗎?「有口話人」大抵是我們三個的通病,不過叫我驚訝的,是向來討厭昆蟲的妹妹,也因這微小的生命而震撼。
現在,其中一條毛蟲不見了。至於另一條,則在夜裡我們無知覺的時候,悄悄爬到牆上,變成了蛹。生命的成長從來是孤獨的。我想親眼看到蝴蝶破蛹而出,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等到。牠總是寂靜、神秘,並且出乎意料。有一日,我可能會發現蟲蛹已餘空殼,蝴蝶已經脫離那個牠蠶食得體無完膚的「星球」。只有我們留下來,耐心等待,像蟲蛹一樣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