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October 2006

午後時光

從前爸爸的雙人床在主人房裡,午後我工作疲累,會倒在床上,閉著眼睛,仰著臉面向透過窗子的陽光。身體失去重量,黑暗裡我會看見閃動的光,有時粉紅,有時橙黃、有時青藍,我輕輕眨動眼睛,把色彩的光化為顏料,在視網膜上把光影繪畫成花形、星形,或者抽象的曲線,甚至茫茫宇宙裡的超新星爆炸,再任憑它寧靜地吐出光和熱,吐出時空。如果這時候睜開雙眼,會看見世界瞬間凝住,米白的牆壁、窗子框住的淡藍色天空,通花窗簾被微風搖撼,彷彿從誕生的一刻開始,一直如此。

這是我一天裡最愛的時光,但我不會躺太久,多數十多分鐘,然後就回到書桌或電腦前,數字時鐘回復急遽的跳動,下午轉眼枯萎,落在黑夜的泥土裡。

上星期開始,主人房換妹妹用了,她那張小小的單人床,叫我無法再躺在上面,那段以陽光畫畫的時光一去不返,我在忙碌過後,驀然驚覺。


23 October 2006

擁有一頭狗的記憶

整整一星期沒寫blog,很忙,
寫作坊馬不停蹄,改文改文改文,

有時候會分不清自己寫的和同學寫的。
TW餘下三分之一,將在這個星期作最後衝刺。
還有《月台》,夏夏和花苑的對談真爆笑。

她們談到養狗和貓,夏夏一個人住台北,跟小狐狸獨對,她說養過狗的人,沒法想像沒養狗的日子,更想像不了失去狗的日子。花苑跟二貓在島上居住,難免身同感受。養魚的我無從想像,孔雀魚的壽命不過兩年。我從沒養過貓,但曾擁有一隻狗,一天而已。那年中五,會考像初夏悄然臨近,懶惰的我們勤於嬉戲,同學不知從哪裡撿來一頭西施與魔天使混種,身形小、白毛、扁平的臉,取名「靚妹」(靚音lan)。住屋村的我們不能養狗,家人也反對,但一時間找不到照顧牠的主人,我們輪流照顧,終於到考完電腦科後某天,那狗繩交到我的手裡。

小時候到姨婆家去探訪,會有一頭黑色的犬撲面而來,那種高度是小孩眼睛的高度,是恐懼的高度。也許我從來怕狗,怕那看不清的表情,怕那親密的力道。靚妹是頭小狗,恐懼減半,回家前,我帶牠到公園散步,培養感情,但狗繩握在手裡,感覺手不屬我,狗繩拉扯,手就伸前、轉彎,或後拗,比劃著公園曲折的林下路徑。牠擺動短小的腿,把頭埋進所有東西裡去,扁小的鼻子彷彿長有觸角,如蟻碰觸花草、石頭、渠蓋或路欄,為生命中一種永不填平的飢餓與好奇。累了,我坐在公園的木椅上,一粒粒地撿下牠毛上的黐頭芒,無腳的虱子,等到撿乾淨,就拉著牠回家。

事先給媽媽電話,把狀況說清楚;媽媽在家門迎接,鐵閘未打開,靚妹已靠著鐵閘人站起來,門開了,第一時間撲到媽媽懷裡,彷彿是我家一直豢養的狗。被一隻狗遺棄的感覺,在我心裡形成細針似的結晶,滑稽而凄涼。那天晚上,媽媽替牠洗澡、梳毛,毛上的灰泥沖去,牠澤亮得如銀影在燈下轉,我已忘記當晚牠吃過什麼,只記得我在書桌前溫習,牠伏在飯桌下,靜靜地不哼一聲,這份寧靜是我喜愛牠的理由。

翌日,狗繩交到同學手上,靚妹蹦跳地跟著他,漸漸走遠。媽媽說過,狗只要感到你待牠好,牠就定會待你好。我看著牠左右擺弄的尾巴,想像自己可以好好地愛一頭狗。

這就是我擁有一頭狗的記憶。


16 October 2006

老照片

家裡的房間重新分配,妹妹添新床,一些舊家具從家裡撤退。藏在角落的舊物鑽到光下,以影子的鈍角吸引住我們。爸爸翻閱照相簿,我在細讀學生的創作;很多的照片,跨越幾十年,我無可避免地被逮住。爸爸的小學畢業禮在天台舉行,黑白照的光暗對比強烈、角度斜傾,午後他們班裡幾十個小孩,沒有笑容的,乖乖坐好,把校長夾在中間,爸爸還記得校長的名字,我感詫異,那大概是因為自那以後,他就一邊打工一邊上學。有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一個頭髮稀少、瘦削的男人抱住一頭長毛犬,那同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那麼巧合。爸爸說,這是你外公。我從來沒見過外公,凝視他的肖像時,內心有種沈澱似的流動,好像要把他的形貌壓印在薄薄的頁岩裡。

媽媽年輕時很美
,我心想道,爸爸說。相簿一翻就是十年,媽媽從沒有太老的形象,只是在車衣工廠打工的日子臉色略嫌蒼白,那時她三十歲,我已來到世上,曲著身子躺在她的懷裡,大概到今日才學懂直站起來。父母在婚禮上跟外婆合照,外婆那坐姿,跟我回憶裡唯一的片段契合。夕陽的光芒把窗戶的鐵枝熔得纖細,外婆坐在木梳化上的剪影彷彿是時間流過的紋理,那情景是我童年世界的全部,從此我對光影痴迷。

在我出生以前,叔叔和嬸嬸都異常漂亮,中年的軟弱、遲緩和嘮叨,還有爸爸的白髮,彷彿是一場咒詛。
那個美麗的年代婚宴上坐有最疏的親友四姑姐的大兒子跟我舅母合照,而我已多年沒見這位表哥了,這個今天看似錯配的情景,昔日竟如此和諧相簿的最後一頁,1991年,我念初中。木納的我站在聖誕樹前,跟另一相片裡嬰孩的我遙遙相對,那中間的空白,夾有我和爸爸的笑聲和嘆息。

13 October 2006

如果失望是有形態的

如果失望是有形態的,那就是夜。夜裡電化為光、轉為熱,我們仍埋首於自身的創作,完成,投向世界,然後眼看它消失在黑暗和靜寂裡。

有人說世界是平的,我見世界是傾斜的,你向窗外投出創作,一是它會掉回你的身邊,一是它會落到對方的手上,而對方卻無從把任何的東西投回給你。我看到當中很多不公平的事,就像勞資糾紛,最後弱勢者只得就範、妥協,或是失掉飯碗;我們是這世代最後的手工藝者,織縫文字,繡出世上美好的意象,直至雙眼生繭、雙手軟癱、張口吐血,換來仍不夠一口飯。

每次《月台》印成,寄出送贈作者的樣書時,我都打從內心愧疚,我們付不起一點稿資。但
那些巨大的機器,運作一圈財源滾滾,脅創意為名壓榨一切具創意的人。直到一頭蒼蠅猝死,又有另一頭被吸引而至,那百多期的綿長書卷,攤出來即變成糾纏著無數死亡的蒼蠅膠布。

夜裡電化為光、轉為熱,但照得通明的地方仍在遠處。


12 October 2006

未來兩個月

祖母離開後,家裡的房間重新分配,
妹妹將擁有自己獨立的房間。
家裡將騰出一些位置,也許我能多置一點書。

TW必須在今個月內完成,但寫作班卻排得滿滿的。
雖然只是課外生活,但備課和改文的工作一點不少。

星期一:到BU主持詩會;
星期二:到觀塘教小說創作;
星期三:到沙田教新詩創作;
星期四:到新蒲崗教創意寫作;
星期五:到青衣教散文創作;
星期六:到旺角主持散文創作坊。

努力練跑,為什麼選跑步呢?
引用麥樹堅一句話:「因為唔駛錢嘛。」
而我也實在喜歡跑步,
希望藉著跑步,我能鍛煉出耐力,
向長篇小說的國度進發。


這就是未來兩個月的生活


08 October 2006


夏夏面前,我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這不關乎她在轉蛋詩、火柴詩,或印章上展現的創作力,也跟她和《現代詩》合作時爆發的行動力無關。只是我覺得她做的一切都太好玩,而我卻一直忽視「遊戲」的力量,做任何事情都太過認真。我甚至認為今晚的座談會上,大家也表現得太認真了(視這次活動為座談會,也突顯我認真的病態);相反地,夏夏做的「行動詩」,那「行動」、那核心一定非「玩」莫屬。

遊戲是一切。夏夏從台灣來香港,也不是為了接受訪問或參與活動,不過是來遊玩而已。希望未來幾天,她也玩得開心。


06 October 2006

寫作班上

在青衣某中學的散文寫作班上,有一位名字跟我很接近的男生。叫X瑋鉻。

在觀塘某中學的小說寫作坊上,去年我教過的學生一湧而入,跟中六的師弟妹坐滿整個教室,他們已經升上中七,我不禁想,明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是大學生了。

在沙田某中學的新詩創作班上,有一位失明的同學。我沒有教過失明的學生,有點不知所措,只好把工作紙上、黑板上寫的都口述出來。幸好我們談的是新詩,透過朗誦,我們的世界才不至於隔閡。


03 October 2006

同齡

大約兩個月前,經常光顧的理髮店來了一位新的女技術員。他們的職級是三層的,首先是洗髮,還得負責雜務如打掃,表現出色的話,一年內可以升做技術員,負責電髮、染髮等技術操作,同時也是髮型師的助理,而下一步就是髮型師。

髮型師替我理髮後,大概躲到外面吸煙去了,她來為我吹髮。我想這是女生善於辭令,又為了建立客戶群的緣故吧,她以髮質為話題主動跟我聊天(其實是我有太多白頭髮了)。然後我們東拉西扯,談及不著邊際又注定轉瞬即忘的話。她問我多少歲,我豎起手指回答,原來她跟我同年,只是比我小幾個月而已。從這刻起,我的視線就無法離開她的臉。要由洗髮升為技術員,不過一年時間,如果這是她的目標,在這之前她做著什麼?我想到中學畢業後,自己走過的路,並猜想她過去的路是怎樣走過來的,跟我一樣年紀的她,過著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懷著不同的目標,但她卻踏踏實實在路上,大概一段日子後,她就會成為髮型師了。

應邀到中學教寫作班,老師都會以「作家」來稱呼我,每次聽到,我心裡都有一陣下沉的感覺。這稱呼彷彿在說,我已出版過幾本書,站在一個什麼位置了;但我總認為,這不過是個開始,距離「作家」我還差很遠,這身分是遙不可及的,甚至永遠無法做到。而另一個可能是,我從來沒有以「作家」作為自己的目標。如果問我的夢想,今日我只能含糊其詞;面對那個最真實的自己,我得承認,那夢想就是以創作維生,絕對不要在正職的縫隙裡創作,以寄居蟹的姿態生存(請原諒我此刻只能想到這個比喻)。

她靈巧的手指鑽入我的髮窩裡,以同齡之軀,注入了立體的力量。臨走的時候,她說下次見吧。我點了點頭,心底希望她儘快升職,跟其他我曾遇上的年輕髮型師一樣,離開這裡,站上一個更大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