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March 2008

值得

訪問中,學生問我:「蝕錢辦《月台》,會覺得不值嗎?」

其實辦《月台》的錢,
每期不是很多,只足夠一頓豪華大餐,或去短線旅遊;許多人會將它花在卡拉OK房、演唱會、戲院、數碼產品、遊戲機、模型甚至X-game上。我們因為喜愛文學創作,所以選擇用它來辦這份小小的雜誌,享受創作過程、以及編輯自主的樂趣。這喜樂比唱K、睇戲、吃喝得來的快樂更長久,而且可以送到讀者手上,與朋友分享。我覺得是很好的主意。


26 March 2008

泥涌氣味

假日以外的泥涌,瀰漫著時間的氣味。海水涉足岸邊,又退回去,潮濕的邊緣堆積蠔殼和活螺,像漂染過後的紙張,小蟹剪裁著,滿山腐朽的紙鳶,我們的中學時代,那時候,暑期是無限長的。燒烤以後,我們拖著疲累和散發蜜糖味的身體,沿沙石小路,漫過黃昏,來到夜色剛臨的渡頭上,途中我踏破地上的一隻紙鳶,因為光已退去,它是沒有顏色的,像我的某些夢,無法記住像黑白電影的夢。已經忘記是誰,他站在大海前,迎著風舉起手,跟對岸孤立的燈塔遙遙相對,像火星的紅燈一閃一滅,那個蒙昧的年紀,我們的人生在轉念間總也明滅不定,燈塔不是指引,而是黑暗裡與我們共鳴的不安的心跳,我倚在鐵欄上,海的氣味殘存到今日。

23 March 2008

無味鹽

(原載《文匯報》副刊新創線 2008年3月21日)


不變的,是打開餐廳店門的聲音,令人聯想起電影中那些荒廢、殘破,甚至會鬧鬼的古屋。記憶中,這餐廳開張不過六、七年,但已易手幾次,除了第一任老闆,她都沒有跟後來的熟絡起來。現任老闆看來四十多歲,滿頭白髮,挺著「啤酒肚」,樣子比較像是大學教授,他常常跟店員和客人說笑,但卻沒有改變店裡冷清的氣氛。他大概也是撿個便宜貨,改過店名,稍稍粉飾過店門和開放式廚房便繼續營業,菜單也沒有什麼改進,周五晚上只有兩檯客人,她心裡想,這次不知可以撐多久。

餐廳的佈置和格調如舊。心緒不寧,她隨便軟癱在慣常會坐的廂座,點了晚餐。這時她才發現天花板的吊燈壞了,令這小角落顯得份外昏暗,座位旁邊的玻璃窗有朵污漬,她用手指去抹,卻抹不掉,是在外面的,擋住了一片風景,令路燈的光暈像霧散開。她腦海閃過換個座位的念頭,也罷,光亮的地方跟今晚的自己才不相配呢。既然坐定,便除去外套,解開衣領的鈕扣,卸下工作的拘束。查看手提電話,沒有收到短信,也沒有未接來電,她有點沮喪,已經十七小時了,他都沒有聯絡過自己,雖然他向自己交代過這兩天會特別的忙,但她並沒有感到放心,這幾年來,一直沒有叫她放心。頭痛了整天,難以忍受,她向侍應要一杯開水,吞下兩顆止痛藥。她討厭失眠,可是睡意卻迴避她,每當她在床上精神恍惚,徘徊在睡與醒的邊界時,他們便會來叩門。他們是她的前男友,不受歡迎的訪客,但大門並沒有上鎖,他們登堂入室,像從前戀愛時一樣接近她、疼惜她、抱擁她,開車載她到喜歡的地方,送她禮物;然後他們都像從前一樣失蹤了,沒有留下片言隻語,不論電話、短信、傳呼台和電郵也找不到他們。她極力抑制自己,一心獨立於他們,埋首工作、找朋友傾訴、醉酒、服安眠藥,卻也無法站立得住,他們有的從此就離開了,再沒回來,但也沒有把她的心門拉上;他們有的帶來了別的女人,那些女人平凡的容貌,只要見過一次便無法忘記,甚至她知道其存在,卻從沒見過的女人,在這隱密的內心世界也有了清晰而陌生的臉。一次又一次,每當她戀愛,他們便會不請自來,迷糊間她夢到自己化成石柱,眼淚變成鹽。

下雨了,即使在店內也感到寒意。冰冷彷彿自她體內散發出來的,她用雙手圈住瓷杯,從熱牛奶汲取暖意,感覺才沒那麼難受。為了驅逐他們,她嘗試過許多方法,酒精、心理醫生、鎮靜劑、占卜、掌相、健身、瑜珈、觀音、高科技太空睡枕,可是每次當她找到喜愛的男人,他們仍會回來纏繞著她,唯有在她沒有拍拖的時候,日子才過得比較平靜。這幾個月來,他沒有行差踏錯,對她無微不至,她深信自己找到最愛的人了,無論如何她都不要與他分開。昨晚,她用短信向他剖白內心的不安和恐懼,一瞬間感到舒暢多了,可是十數分鐘後,她又擔憂自己的想法會給他帶來壓力,把他嚇走。她閃過一個念頭:我是不配得到愛的人吧?這是我的命運。

晚餐跟從前一樣:洋蔥湯、什菜沙拉和白汁蜆肉意大利麵。洋蔥湯和什菜沙拉的味道還勉強可以接受,意大利麵卻過分清淡,幾至毫無味道。她揚手叫來老闆,想要鹽,老闆故作風趣說:

「想要胡椒鹽、檸檬鹽,還是亞硝酸鹽?」
「食用鹽就可以了。」她沒好氣地說。
「好,馬上到。」

忽然手提電話發出「咇」的一聲,她急忙放下鹽瓶查看電話,原來是父親的短信留言:「你在哪裡」,跟父親關係從來不好,她有點不耐性,失望地放下電話,內心不期然浮現相同的問題:「他在哪裡」, 他會在另一個女人身邊嗎?可怕的畫面紛紛湧上心頭,她搖搖頭,深呼吸一下,將剛擺上來的鹽撒在意大利麵,吃一口卻仍然乏味。連鹽都有問題的,這算什麼餐廳?她難過,放下刀叉,再沒有吃飯的意欲。結賬時,老闆再次堆笑搭訕,她表情冷漠,不答一言。店外又濕又冷,路燈如常地照耀著,她期待新老闆上場,卻忘了拉上餐廳的門。


16 March 2008

四年

你離開四年了。季節擾亂,過分的冷與早來的熱,木棉樹的回憶支離破碎,花開得遲。你可以想見,鳳凰木的花季也將押後,由往常的五月,說不定要伸及更深的夏。你最近好嗎?許久沒有你的消息。你大概不會相信,最近我們過著融洽的生活,我開始愛上烹飪,廚藝漸有進步;在油煙和爐火之間,常常記起你在廚房的身影,會考的日子,你一邊做飯,一邊聽我背誦課文,現在我使用你曾經握過的刀,你叮囑,切菜時,按著食材的手要握成拳頭。

鳳凰樹開花了嗎?在最後的車程上,你問。要等到五月啊。我答。你的目光沒有焦點,我猜,你根本沒有看見樹,這只是生命來到最後,自自然然的,問一個關於生命、時機、火焰與燃燒的問題。對我來說,五月未至而將至,但在你提出的問號後,已經是無盡的懸空了。

最近一年,你已很少回到我的夢,時間在你身上止住了,卻在我身邊匆匆流走;而我漸漸相信,每次做夢,就把夢裡的人和事放下了一點。這些人和事,如你,沒有放在遺忘的路邊,或是輕盈的桌布上,而是放在我生命的核心裡,彷彿是太陽深處的氦,和氫。

12 March 2008

偉大心靈

往元朗主持講座的車程中,我流淚了。

「作家是個心靈」。你記得嗎?從前,我想成為有智慧有歷練的人,好叫身邊的人可以倚靠
。今日,我找到更貼切的說法:偉大的心靈。偉大,無關家國,無關革命,不求傳頌,偉大的心靈渴慕真理,追求公義,通感,去愛,在後現代和個人主義的社會裡,不被迷惑,不故作頹靡。

車窗外,
陽光熹微,青馬橋延伸到煙霞的彼岸,海在閃亮。我相信這些都不是偶然誕生,是被造的,只有一個偉大心靈才能造出這美麗的世界。這個超然的偉大心靈,永遠無法企及,但我會一步一步去接近它,我願意,學效它,我的渴慕,從未如此熱切

謝謝你,聽我這番話。

07 March 2008

上帝的原則


如果二十年前你告訴我,有許多人把別人的上床照收集起來,並免費複印給陌生人,我一定以為你瘋了。正如《200萬奪命奇案》(No Country For Old Men)中一位警長慨嘆說「廿年前你話我知有後生仔染綠個頭,我打死都唔信」,世界瞬息萬變,正義、道德和法律都無法追上,有時我們覺得已被上帝遺棄,或是祂已經過時了。電影帶領我們回到1980年,美國南部的荒野上,毒品交易買賣雙方爭執動武,兩敗俱傷,男主角Moss意外撿到二百萬美元現金,現場一個槍傷男人向他要水,但他不顧而去了。夜裡他忘不了那個人,便帶著清水回到現場,卻被前去取回毒品的墨西哥人追殺,他好不容易逃過了,但留下來的車子卻成為變態殺手卓安東的線索,為了奪回二百萬對他窮追不捨。

Moss和卓安東兩個角色,一忠一奸,對比分明,結局也迥然不同。Moss除了最初的貪念以外,再沒有做過傷害他人的事,卻因一時的同情心,意外捲入無休無止的殺戮裡。卓安東卻不同,電影一開始,便透過警長的旁白介紹他: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狂,即使明知自己死後十五分鐘便落到地獄,還是要大開殺戒。在追殺Moss的路途上,他
利用壓縮氣體當槍彈,遇人殺人,遇佛殺佛就連在公路上停車幫他汽車充電的好心雞農也不能倖免。

卓安東看似瘋狂,卻有自己的原則,例如擲銀打賭公字輸了後,便放過
小店的老闆。他幹掉大老闆派來阻止自己的威辛格前,問他說「如果你的原則令你有咁的結局(死),那些原則還有咩用」。同情、憐憫、公義在這世代一無是處,警長雖然經驗老到,但一直猜不透卓安東用的是什麼武器(其實是壓縮氣體),更沒有能力阻止他。Moss沒有傷害路上幫助他的任何人,重傷時想跟路人買件襯衫,卻遇到三個不懷好意、斤斤計較的年輕人。最後卓安東還是找到他,把他殺了。好人無好報,上帝的原則管用嗎?祂安排一輛汽車,撞上卓安東的車子,他蹣跚下車,身受重傷,手骨都露出來了,卻面不改容。這時他遇到兩個孩子,想要買下他們的襯衣,孩子不好意思收錢,要送他。壞人大難不死,還偶遇天使,上帝的原則是什麼?

警長沒法將卓安東繩之於法,心灰意冷,退休前先去探望老朋友
那是一個中槍瘸腿的前副警長。警長為他沖杯咖啡,一邊說「從前以為自己老左,上帝會叫日子變得更好,但唔係。我唔係怪佢」,前副警長安慰他「你唔會知佢諗乜野」。

電影的結局叫人費解,散場時我聽到不少埋怨的聲音。
警長退休了,無所事事,連做過的夢都記得清楚。兩個夢都跟他的父親有關,第一個夢父親給了他一筆錢,他卻不見了;第二個夢裡,兩人騎著馬走在荒野,父親手裡握著火角(古人在動物的角裡盛油點火)走在前頭,為他引路。這兩個夢並不易解,但要是我們記起電影開首警長引述卓安東的話,便會發現上帝的原則超越我們現世的正義和道德邏輯。上帝創造世界和我們以後,便預見世事的敗壞,祂的審判並不在這現世實現,而是死後;卓安東死後不夠十五分鐘便下到地獄,這是說上帝在現世無份嗎?祂是交疊著手看我們自生自滅的?沒有,相反地祂給予我們每人貴重的禮物(這是警長夢中的一筆錢,對他來說是對公義的追求,祂給你的是什麼),只是我們在世上把這些寶貴的都遺落了,但祂不會氣餒,仍一直引領我們,就像警長的父親握著火角帶路,走到遠處便化成漆黑荒野上的一點亮光。


01 March 2008

極端的城市

又一補祝生日飯聚,心慰帶我到大圍飲夜茶,小館離我家不遠,省車費,可謂體貼的安排。我們邊吃邊聊,夜茶的特價點心一點不馬虎,材料十足,很好吃。我們從她的畢業旅行談起,到實習期間玩得融洽的小學生,她很喜歡小孩子,「每個孩子都很好很可愛,」她說,「這樣推斷應該每個成人都一樣的好,可是大家都把好的本性藏起來了」,這叫我想起一個可悲的現實,我們這個城市,平均每天有六十個孩子在女人的子宮裡被殺,他們來自十六歲以下的少女,或是十六歲以上的意外懷孕。這時候,小館裡的電視正播放最新豪宅樓盤「首都」的廣告。

念社工的她想起家計會考慮結束終止懷孕服務,擔心這只會令更多女孩向黑市或內地的墮胎手術
求助。她希望政府進一步發展合法的終止懷孕服務,並加強墮胎後的輔導工作,好讓女孩在墮胎後擺脫心理陰影,學會正確的性觀念,以免重蹈覆轍。我聽著她的話,倍感難過,她說的都是急切有效的措施,可是我卻擔心許多缺乏愛的女孩(其實男孩也缺乏愛),即使學懂正確的性觀念和避孕方法,還是會誤解這是愛的全部、愛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或是情到濃時自然發生的行徑,因尋求愛而再次跌入這泥淖。

之後我們轉到別的話題上,談到西九的推倒重來、影視店的倒閉潮,還有首爾的崇禮門大火,許多南韓人都為此哭了,試問香港有什麼倒塌會叫市民大眾流淚?不是天星碼頭,不是
皇后碼頭,而是恆生指數。我們的城市便是如此極端,本來為推動文化藝術而建的西九,卻不得擺脫虛榮的天幕地標,影碟發行商提出的租賃費和按金,輕易推倒小本影視店。我家樓下的影視店也結業了,我在那裡租杜魯福、奇斯洛夫斯基,甚至蜘蛛俠 3 和新海誠,曾經令我和家人樂上許多日子。我們都為金錢賠上所有,包括時間、精神、健康、理想,甚至我們的兒女(而我們也是兒女),於是許多孩子缺乏關顧,然後盲目地追求愛,於是許多孩子在出生以先,敗壞在子宮的靜默處,如果他有意識,在看見光的一刻,生命便到了盡頭。

我們可以用錢成就許多美好的事,但願不是這座極端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