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記錯,第一次聽到費爾多南.佩索阿的名字,是跟唐睿閒談的時候,那時他正在學葡萄牙文(還是已經學會了?),後來在董啟章的小說裡再次見到這個名字,這些都引起了我對佩索阿的興趣。他是偉大的葡萄牙作家,九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就說:「沒有任何葡萄牙作家能夠企及佩索阿的那種偉大」,然而他同時又是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一八八八年生於里斯本的佩索阿,雖然出版過文學雜誌,也辦過文學出版社,但終其一生,都是個公司小職員,在清貧的生活中繼續他的文學事業,這兩種身分如何能夠出現在同一個個體之內?
佩索阿最突出的成就,是「杜撰的作者」,又稱「異名者」。他為《惶然錄》這書杜撰了一個名為「伯納多.索亞雷斯」的作者,並在卷首以短文介紹,彷彿索亞雷斯真有其人。除了索亞雷斯,佩索阿其他著名的分身還有里卡多.雷伊斯、Álvaro de Campos和Alberto Caeiro等等,這些異名者擁有不同的個性和價值觀,在信仰和哲學取向上也不盡相同,但都是來自作者多種性格的反映。《惶然錄》中的伯納多.索亞雷斯,雖是佩索阿性格的部分呈現,然而我們可以相信,在佩索阿的內心必然存在有如索亞雷斯的靈魂。在我眼中,這靈魂深邃豐富、謙卑忍讓,散發尤如植物般寧靜的光輝。
索亞雷斯是公司裡的小會計,同時也是文學愛好者,生活在一條名為道拉多雷斯的繁華大街上。表面看來,是一個寂寞而沉悶的人,佩索阿在短文裡介紹說:「因為他(索亞雷斯)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沒有什麼事可幹,沒有什麼朋友可以拜訪,也沒有什麼有趣的書可讀,所以每天晚飯以後,他總是回到他那間租來的房間,用寫作來打發漫漫長夜」。這真叫我訝然,如此人物在香港其實有許多許多;在過去香港經濟起飛的時代,香港小說例如《酒徒》或《地的門》中的一些人物,往往表現出對社會拜金主義、輕視文學的不憤,這是本地文學一種根本精神。今日,文學在這城市仍彷彿是可有可無的,於是也有些不甘寂寞的作者,盡力在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也許我們只會留意到這些喧嚷的作者,青春有限,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似乎引人注目是無可厚非的,但這個事實我們必須知道,更多懷著熱誠的出色作者,在工作的縫隙裡繼續擁抱文學,除了上面提到的董啟章,我還想到劉偉成、葉英傑、徐焯然,又或是剛剛出版首部詩集《刺繡鳥》的鄒文律,我無法盡數。儘管這樣,佩索名還是要叫我感到震撼,他在V老闆和M會計,還有日常生活中種種的庸俗和荒謬中,仍然甘於「回到他那間租來的房間」,甚至以索亞雷斯的眼光重新看待這一切,在自大與自卑中徘徊,立足之處竟是出奇的恰當:
我們都有一個V先生。有時候他是一個真切可觸的人,有時候則不是。[……]對於很多人來說,V獵取虛榮的形式,有一種對巨額財富、榮耀以及不朽的欲望……但從我個人來說,我更願意有一個V作為我現實生活中的老闆,因為在艱難時刻,較之於世界必然提供的任何抽象來說,他更容易與之打交道。〈被上帝剝削〉
(在合照上)我的頂頭上司M,乏味單調和常規公事的化身,居然比我更有人樣!甚至那個打雜的小夥計,不論我如何探究自己,不去壓抑自己的情感,希望它不是某種嫉妒--我也不得不承認,對比我一臉的空洞和乏味,對比這個呆若木雞的醜怪,他的微笑明確無誤地要光彩奪目得多。〈我這張臉是誰〉
這種不亢不卑的態度,讓索亞雷斯認識到,V老闆和M上司,還有里斯本的商業區,是他生活的部分,而他自己也屬於一切,沒有誰比誰更偉大或卑微,他承認,有時還得向那些毫不起眼的人學習。
街頭一個小小的事故,把餐館廚師吸引到門口,此時的他,比我尋思一個最具原創性的念頭,比我閱讀一本最好的書或者欣悅於一些無用的夢,有更多的快樂。而且,如果生活本質上是單調的,那麼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單調。真理不屬於任何人,因此他並不比我擁有更多真理,但他擁有快樂。〈單調產生的快樂〉
生活的一條法則,就是我們能夠而且必須向每一個人學習。[……]我無聲的行走是一次長長的交談,我們所有的人、房子、石頭、招貼以及天空,組成了一個偉大的親密集群,在命運的隊列中用詞語的臂肘互相撞來抵去。〈向每一個人學習〉
雖然有企及偉大的願望,但索亞雷斯也明白到,在現實中,自己注定是無法達到夢想的人:
讀了這本書前面一部分的任何人,想必都會形成一個觀念,以為我是一個夢想家。如果事情是這樣,那他們就錯了。我沒有足夠的錢財成為夢想家。〈夢想的本錢〉
或許我們可以說,佩索阿以異名者索亞雷斯的身分,在書中不斷的自我否認,這種寫作手法,讓我聯想到植物的繁殖,許多植物都可以從本株中截取部分來分株培植,例如百合的鱗莖,或紫羅蘭的葉片。佩索阿也這樣從自身分裂出奉行不同信仰和哲學的人。面對日常單調的工作和生活,他選擇的並非居高臨下,以思考者或是作者的銳利目光,俯視那些平庸人物。反而他自稱為「不動的旅行者」,以植物靜止的姿態融入其中,學習欣賞和包容,有時甚至像是仰望。這份謙卑和寧靜,正是佩索阿通向偉大之匙。在香港從事文學創作或出版的人,佩索阿向我們發出善意的提醒,尤其在我們埋怨社會忽視文學,感到惘然失落之時,不可忘記它始終是我們的一部分,若然擺脫這許多的困窘,我們將什麼也不是,只有如植物卑微而偉大的心靈,才能教我們安渡畢生的單調和夢之不可追尋:
事實是,V先生比任何夢中國王更有價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辦公室比所有虛構花園的寬廣大道更有價值。因為正是V先生,才使我能夠享樂於國王夢;正是因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夠享樂於內心中種種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夢中的國王屬於我,我還有何可夢?如果我擁有那些絕無可能的山光水色,那麼還有什麼東西可為幻影?〈單調產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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