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父親節,我為爸爸煮了一壺白粥。六月中,福建一帶受到蓮花吹襲,早上八時許,香港的天色也低沉灰白,好像煲裡的清水、碗裡的白米。這是我第一次煮粥,水已滾,放進白米,水面立時泛起一圈氣泡,米白的水,像過去,又像那遙不可即的未來。
煮粥,總是與失敗糾纏不清的。從前在家裡不用做飯,下廚經驗全是露營時逼不得已的差事。用罐裝氣爐和鋁鍋燒飯,做得好的話,飯帶飯焦,香味濃郁。失敗的話,水份太多,燒飯不成,變成煮粥,一群飢腸轆轆的年輕人,便得把稀飯、粥水當作晚餐,晚上如果感到餓,便吃幾片餅乾吧。粥,對我來說,永遠不是理想的產物,極其量只是種次品,是失敗的證明。那段日子,被人家問起會不會做飯,我便說,每當要燒飯的時候,我便煮出粥來,等到要煮粥時,得到的卻是白飯。這簡單的事,也是身不由己。
粥,有人吃得好豪,電視上韜韜會吃鮑魚粥,又會飛到外地吃當地粥。但對我來說,粥只是清水與白米,別無其他。印象中,粥店都是又小又簡陋的,店面一個開放式廚房,時常冒起白煙,將師傅的身影模糊了。玻璃窗上圈著一個粥字,深紅色。店內是摺桌摺椅,桌上擺筒筷子,甜醬辣醬,悉隨尊便。現在的連鎖式粥店,面貌完全不同,但任何人都能想像是怎個樣子,沒什麼值得寫下來的。
不知為何,記憶裡常存與媽媽到大圍吃粥的情景,那是某個早晨,天氣不冷不熱,早上八、九時,大圍已見熱鬧,有上班族,有喝早茶的婦人。我們在橫街一間小店裡,各點一碗粥,再點炒麵和炸兩。媽媽的粥要「走青」,我的粥要放涼。要點粥,我總是感到為難,不管是牛肉粥、皮蛋瘦肉粥,還是艇仔粥,我都不愛吃,炒麵和炸兩才是我的目標。最怕一碗新鮮的粥端上來,連舌頭也會燙傷的熱度。我為人性急,吃粥要太多耐性,要等它放涼,到一個不熱不冷的溫度,我從沒計算過,但大概要等十多二十分鐘吧,才能吃出真正的美味。
一碗白粥,看來是那麼平實,靜態。沒有多少人知道,或在意它曾經是多麼沸騰、憤怒。水煮沸時,煲裡的米便會猛烈翻滾,大大小小的泡沫冒升,在中心積聚,再散到四面,破滅。這一切發生得多麼突然,只要煮粥的人稍不留神,憤怒的蒸氣會推開煲蓋,泡沫急遽濺出,在煲邊流下行行水痕,如果流到爐火裡,便會嘶地鳴叫,不讓任何人有意無意地遺忘它。在悶熱的廚房,看著煲裡慢熟的白粥,我的掌心、背項都冒汗了,熾熱的蒸氣,幾次灼痛我的手。大半個小時後,米還是米,水還是水,這彷彿是沒有盡頭的過程,而窗外的早晨是那麼灰濛和輕盈。
嬤嬤煮粥的身影,常在廚房晃現。她離世以前,每次在我病的時候,都會煮粥給我。在白粥裡下些瘦肉,放點瑤柱,撒丁點鹽,這些都是她教我的。她煮的粥特別稠,吃起來綿綿的,除此之外,便記不起任何味道了,病的人,吃什麼都失去味道,鼻子也不靈光,一碗粥捧在手中,每口粥吃進嘴裡,只能記住那口感和溫度。在成長的日子裡,爸爸媽媽出外工作,只有嬤嬤與我們朝夕共對,她煮的粥,好似招牌菜般多年不變,白粥總是叫人聯想到病痛,但也想起親情和照料,想到比淡如水,稠一些,甜一點的人際情懷。
嬤嬤病重的日子,我每天都會帶著飯壺到護老院去,壺裡有時是通心粉,有時是清湯,只有那麼一兩次是白粥。我餵她吃,就像從前,她把剛煮好的白粥端上來,放在床邊。房子裡的電風扇呼呼在轉,不知轉了幾圈,她說夠了,這時,壺裡的粥還剩一半有多。後來,嬤嬤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我趕到寧養院時,她已躺在平伏的被褥下,跟平時睡著沒有兩樣,病房牆壁、床褥和被子,是白粥的顏色,是沸騰過後的平靜。
白粥燒沸的時候,泡沫升得高高的,即使打開煲蓋,還是爬到煲口的高度。我退出廚房,看看客廳的時鐘,將近一小時了,便跟爸說:快煮好了。他坐在沙發,對著電視,一如往常。明天要做身體檢查,他只能吃粥水和喝飲料,這就是我第一次煮粥的原因。我的話吵醒了他,他總是在沙發上睡了過去,穿一件米白色的汗衣,像廚房裡的熱粥,由堅硬的米粒,變得又軟又軟。
5 comments:
這篇文章寫的很好啊!以粥為針線,寫了多種情懷,寫得很自然。是真實的事嗎?
子衿
謝謝你。這不是小說呀,是生活札記。
其實我是最近投稿,寫了《謝師》那詩的人,看到你的回應,所以很想認識你。於是慕名而來,因為我覺得你能為我寫的詩解碼呢!^^真的多謝你選了我的詩,讓我公開地向老師致謝!
子衿
子衿:
你太客氣了,詩是明報編輯選的,我覺得你那首詩寫得不俗。有機會投稿到《月台》吧。努力!
可洛:
其實我偶爾也會去教會,不過還未信神。
得知你是基督徒,我寫的「溫柔的心」,你看得明白嗎?
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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