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July 2008

這裡那裡都一樣

(原刊《文匯報》副刊新創線 18.07.08)


我們可以想像,好夢乍醒,是多麼叫人沮喪的事。尤其夢中女朋友送的車厘茄正在膨脹、著色,由青澀的果實變成鮮紅如血滴一樣。他等這天已經許久了。我是指在現實裡,但在夢裡得償心願,對他來說也並非毫無意義,或許會讓他樂上半天的,可惜他卻偏偏在這時候醒轉。他是被電鑽聲吵醒的,張開眼睛,便嗅到房子裡飄散著天拿水和油漆的氣味。他不無厭煩地坐起來,想找尋電鑽聲的來源,卻發現睡房並不是自己的睡房。我的意思是,睡房還是他的,寢具、窗簾、鬧鐘等等都是熟悉的,睡床的擺放位置也沒有變動,然而在熹微的晨光中,房間顯得過分的蒼白和陌生,牆紙和地磚都不知哪裡去了,牆身的紋理就跟剛剛搬進來,還未裝修時一樣粗糙;窗子也被拆去,涼風夾雜著沙塵從牆上的空洞吹進來。他探頭往窗外看,大廈外牆的紙皮石全不見了,伸手便可抓住外面的棚架,二十七樓以上的樓層甚至還沒建好,鋼筋從混凝土裡伸出,直指天空。面對這莫名其妙的情景,他還未清醒的頭腦只想到兩個可能:夢,抑或誰正在拆卸這座大廈。是時候上班了,他也顧不得這些,馬上梳洗更衣,才發現屋裡無水無電,勉強用水瓶裡的開水刷牙洗臉,穿起縐紋西服離開家門。出門前他沒有忘記望一眼擺在窗台的車厘茄,青色的果實纍纍掛在枝上,每日如是。

在升降機大堂苦候不果,他不耐煩的往門上一踢。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建築工人看在眼裡,問他說:「你做什麼?」他說:「等升降機……不是也拆了吧?」工人說:「拆了?不是,還未安裝啊,走樓梯吧。」空洞的梯間刮著大風,樓梯還沒有扶攔;滿地是沙,許多的電線喉管都未藏在牆裡,教他一步一驚心。好不容易從二十三樓跑樓梯到地面,本有密碼電子鎖的大廈大門,變成不設防的洞口。他跟保安員道早安,挽著黑色公事包急急的往車站走,回望大廈,尤如隱藏在竹棚裡的碉堡,兩座巨型天秤緩緩旋動,頭頂黃色帽子的建築工人走在石牆和鋼根間,數之不盡。

都說有時夢是兆頭,回到公司他便收到通知,獲擢升為分區經理。待在公司五年,他一直等的便是這天。他把信貼在胸前,彷彿要感謝上天,用深呼吸洗滌自己的身心。整個上午他都陶醉在夢幻般的愉悅和幹勁裡,同事向他道謝,他也真心樂意的在中飯時做東。然而下午當分區業務的會議結束後,還有隨新職位而來、從前與他無關的資料夾堆在案前,他的快樂便枯萎了。他變得憂愁和焦躁不安,我們得分清楚,這並非因為工作繁重,而是他把目光放遠了,現在他緊緊盯著分區主管這個職位。三年時間。他在心裡暗暗為自己設限,如此一來,晉升為分區經理的願望並沒有達成,卻是被另一個願望替代,他又回到未接獲升職通知書的狀態。晚飯時跟女朋友談起這事,已經再擠不出笑容了;女朋友倒記得,他曾經說過升職後便是考慮結婚的時候了,面對這個話題,他想一想說:「再給我一點時間,分區經理只不過是開始而已。」

沒有月亮的晚上,他摸黑回到家裡。鄰居都把門關著,沒有人在意大廈還未建成這件事,彷彿是最平常不過的。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嘛。他也這樣告訴自己。城中燈火照進他那仍在興建的斗室,他為車厘茄澆水,水滲入泥土,又從盆底流出,積存在花盆底的盤子裡,等待被一點一滴的吸收。躺在床上,夜裡的工地倒是異常寧靜,起初還聽到車聲和狗吠,慢慢一切聲音都消失,他嘗試想起那些沒完沒了的工作,但因為沒完沒了所以也無從想起,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我們不難猜到,第二天他又被電鑽聲吵醒。看見房間變回原來的樣子,他真的從心底裡感到高興,還急不及待去摸那熟悉的牆紙和窗子。拉開窗簾,他看到眼前連綿不絕的工地,大廈、公路、天橋、學校,一切都在興建,無數的天秤豎立著,像時針慢慢轉動。上班途中,走過整個包裹在綠色棚架裡的城市,他知道這不是夢,因為車厘茄還沒變紅,彷彿永遠沒有成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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