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沒完全黑盡,維多利亞港兩岸的燈火都亮起,彷彿在同一時間,高聳的摩天巨樹預先掛上初熟的果實。在這片巨大的黑色森林裡,汽車一輛接一輛的,車尾燈在高架天橋劃出弧形的軌跡,故障的路燈在海傍忽閃忽暗,燈下男人的手機響起,屏幕透現出藍白的光。
電話響近半分鐘,對方掛線了,海浪的聲音漸入。他的眉心有點癢,就用指頭擦了一下。他已經避了幾天,她有規律地打電話來,清早、午飯時段,還有將近下班的時候。晚上,她打電話的時間變得不易捉摸,有時她會連續打來兩、三次,大概在十時以後;有時她會在八時打來,之後一直沒有電話,等到凌晨一點,臨睡前她會再次來電,像要鑽入他的被窩探問:你真的不理我嗎?
在他背後,巨大的商品招牌閃爍變幻。有時他覺得,如果這些燈箱一下子熄滅,這城市就會消失在黑暗裡,再沒有人會找到它。快四十歲了,他不過想擁有一個小小的招牌,屬於自己的。這招牌沒有掛在最高的大廈,沒有在最繁華的地段,沒有萬人敬仰,他只想在別人面前可以這樣說:這招牌是我的。在這街角、這店裡亮起的燈,是屬於我的,我點亮它。這彷彿在說這是我的果實,沒有從巨樹上掉下的,在這黑色森林裡,如果誰沒有自己的燈,就什麼也不是,再也無法將自己跟眾人區別起來了。路燈忽閃忽暗,從某些角度看過去,他會忽地消隱在對岸的夜景前,然後下一秒又重現,像幽靈。
汽車擠滿海底隧道的出入口,像野獸慢慢匍匐,車頭燈是它們的眼睛,死盯著前方。地鐵從隧道駛出地面,沿商廈和舊區之間的高架橋急速滑行,婁婁的車窗是他昨晚沐浴後模糊不清的鏡子,電話響起,他望著鏡裡朦朧的自己,就想要聽到她的聲音,一轉身,碰跌肥皂,蹲下想要拾起,它卻像魚一樣從手中滑脫了,這樣滑脫幾次,他不小心跌在地上,膝蓋和下巴都很痛,她掛線了。這十年來,選址欠佳、經營不善、在價格戰中敗陣、員工渙散、入貨時被騙、合伙朋友相繼離開,一切都證明自己的失敗。
他抓抓頭髮,撥電話到她公司去,聽到她「喂」的一聲。
「是我……」
「我一直等你。你在哪裡?」
「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在聽。」
「我已經不愛你了。」他說,「你知道,我們不可以再一起。你不要問為什麼,其實你都知道,我已經沒有氣力愛你了。對不起,這幾天我都避開你。我明白,你為我好,你希望在我身邊,甚至在我家附近等我,但我一直在躲,我很冷漠,是不是?這幾天我不斷在想,應該怎樣做呢?我一直想念你,昨晚你打電話來,我忍不住要接聽……但是……我如何面對自己,又如何面對你?對不起。你說失去一切都不用懼怕,你是我擁有的,你不會離開,一直會等我。但你明白,我失去了其他的事物,就不能擁有你,我就要放你走,這是生活啊。不是嗎?所以我說沒有氣力愛你了,請你原諒我。你我都知道,生活在這裡一點也不容易,我們都不年輕了,愛情不是兒戲的遊戲。過一段日子,我會找工作,但未是時候,我很累,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我們還是不要見面吧,都是成人了,很快就會收拾心情。你看,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了,是不是太無情?對不起。我會搬走,我需要租金更便宜的房子,你不用擔心,我會沒事的。挫折誰沒有遇過,我只是太累,沒有氣力愛你,所以不能把你留在身邊。這城市每天都有人失敗,每天都有人從高處跌下來,但沒有誰在意。我有點後悔沒有跟你結婚,但如果早知會有今日,當時的決定其實也沒差。你得開始新生活,我們一起四年了,一時間很難適應,但你做得到的,不用怕,也不要哭。也許你會覺得我心裡只有自己,我沒法幫你,請你原諒我。我已經不愛你了。」
他瞇起雙眼,沿海燈火都化開變成迷濛的光暈,側側頭,城市就傾斜。幻彩詠香江的煙花和激光匯演開始了,對岸傳來隱約的音樂,話筒裡是她焦急的聲音。
「喂喂……線路不清,可否多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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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聽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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