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November 2009

藍色記事本

(原刊《字花》22期)

微寒,寧靜,斯德哥爾摩。你做的肉丸濃湯,散發著濃烈的黑椒和迷迭香氣味,在我回到香港兩年後的今日,仍偶然以錯覺的姿態給我鼻子帶來刺激。你在客廳的角落,點起藍色的蠟燭,我靠著這微弱晃動的光線,翻開記事本,抄寫火車時刻表和尼斯的旅館地址。碗碟在廚房砰砰作響,你的手如此潤濕。

在羅馬,我買了一套三色的記事本。文具店名叫Fabriano,你說這是意大利中部一個城市的名字,後來才知道,今天這店子在海外,以至日本都可以找到了。三本簿子分別是紅色、藍色和綠色,薄薄的,手掌大小,用的是歐洲中世紀紙張,紙質堅韌,但刻有虛線能夠輕易撕下,隨時作便條使用。封面和封底是手繪的漩渦圖案,印在刻有直紋的硬卡紙上。京奧期間,花苑看見我用紅色的那本,便說那是火炬的祥雲圖案。

紅色漩渦轉到盡頭,充塞著不外是瑣碎的事情,第一頁記下了要交給藝發局的文件、印刷公司的銀行戶口號碼,然後有朋友的住址、寫作班日期和負責老師電話。密麻麻的一頁,劃去了那些學校講座,中間幾頁,寫著《月台》開會記錄、文學月會等講座筆記,還有到超市購物的清單。

現在,我打開了藍色的一本。新本子帶來興奮,也必夾雜憂慮,就像保羅.奧斯特《神諭之夜》那本藍色筆記本。曾幾何時,我希望在本子上寫滿即興的詩句、小說的構想,但每一次,填滿它們的必然是公事、瑣事,換個角度看,或許這些事情才是重要的,比有關寫作的一切來得更重要,甚至分割著我生活裡的每分每秒。這種隨身的小開本筆記本,總是隨時隨地按需而寫,書寫的人彷彿陷於漩渦之中,幾近無知無覺。

俗語說:「條條大路通羅馬」,翻看那本已經寫滿的簿子,對我來說,要抵達寫作的羅馬根本沒有半條明確的路徑,我只能在生活裡一再轉折,走過那些殊途同歸的隱路窄巷,就如迷失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如果不是你來接我,我早就闖出車站,惶惑地在斯德哥爾摩街頭打轉了。可以想像,這本藍色記事本,寫滿了,也不外是工作備忘、電話地址和購物清單,在漩渦的盡頭,並沒有任何奇異美好的東西在等待我。

我默默記下這些瑣事,右手按著簿面,摸著它好像摸著一層微暖的皮膚。我發現,原來我也是一本簿子,無須翻揭,不用著墨,自自然然便記住,生活中可有可無的痕跡,以及寫作和人生之間那些幽深的小徑。許多已經有人走過,但書寫的人必須自己走一次,儘管在前面等待的,是一個接一個漩渦。

這是每個作者最神秘而不可告人的藍色記事本。

蠟燭熄滅,然而燭光殘留在視網膜上,閤上簿子,我又彷彿嗅見熟悉的氣味。做我的記事本,注定不能保存什麼傳世的詩句或章節,只能在記錄生活瑣事的百無聊賴中,偶然窺見永恆。

3 comments:

Irina said...

今日在學校圖書館看到你這篇。在採色上。

喜歡最後一句:偶然窺見永恆。

尼斯,我也想去。


真羨慕你,希望我都快點可以去啦。

梁偉洛 said...

那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記得記得要去啊。

Anonymous said...

可洛先生,你的文字很美。或許你可以嘗試刻畫出一個更加夢幻的景象。
希望你下一篇文章能以威尼斯作主題,它的存在與未來可能可以將你的感情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