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June 2009
撞牆的三種方式
25 June 2009
白粥
今年父親節,我為爸爸煮了一壺白粥。六月中,福建一帶受到蓮花吹襲,早上八時許,香港的天色也低沉灰白,好像煲裡的清水、碗裡的白米。這是我第一次煮粥,水已滾,放進白米,水面立時泛起一圈氣泡,米白的水,像過去,又像那遙不可即的未來。
煮粥,總是與失敗糾纏不清的。從前在家裡不用做飯,下廚經驗全是露營時逼不得已的差事。用罐裝氣爐和鋁鍋燒飯,做得好的話,飯帶飯焦,香味濃郁。失敗的話,水份太多,燒飯不成,變成煮粥,一群飢腸轆轆的年輕人,便得把稀飯、粥水當作晚餐,晚上如果感到餓,便吃幾片餅乾吧。粥,對我來說,永遠不是理想的產物,極其量只是種次品,是失敗的證明。那段日子,被人家問起會不會做飯,我便說,每當要燒飯的時候,我便煮出粥來,等到要煮粥時,得到的卻是白飯。這簡單的事,也是身不由己。
粥,有人吃得好豪,電視上韜韜會吃鮑魚粥,又會飛到外地吃當地粥。但對我來說,粥只是清水與白米,別無其他。印象中,粥店都是又小又簡陋的,店面一個開放式廚房,時常冒起白煙,將師傅的身影模糊了。玻璃窗上圈著一個粥字,深紅色。店內是摺桌摺椅,桌上擺筒筷子,甜醬辣醬,悉隨尊便。現在的連鎖式粥店,面貌完全不同,但任何人都能想像是怎個樣子,沒什麼值得寫下來的。
不知為何,記憶裡常存與媽媽到大圍吃粥的情景,那是某個早晨,天氣不冷不熱,早上八、九時,大圍已見熱鬧,有上班族,有喝早茶的婦人。我們在橫街一間小店裡,各點一碗粥,再點炒麵和炸兩。媽媽的粥要「走青」,我的粥要放涼。要點粥,我總是感到為難,不管是牛肉粥、皮蛋瘦肉粥,還是艇仔粥,我都不愛吃,炒麵和炸兩才是我的目標。最怕一碗新鮮的粥端上來,連舌頭也會燙傷的熱度。我為人性急,吃粥要太多耐性,要等它放涼,到一個不熱不冷的溫度,我從沒計算過,但大概要等十多二十分鐘吧,才能吃出真正的美味。
一碗白粥,看來是那麼平實,靜態。沒有多少人知道,或在意它曾經是多麼沸騰、憤怒。水煮沸時,煲裡的米便會猛烈翻滾,大大小小的泡沫冒升,在中心積聚,再散到四面,破滅。這一切發生得多麼突然,只要煮粥的人稍不留神,憤怒的蒸氣會推開煲蓋,泡沫急遽濺出,在煲邊流下行行水痕,如果流到爐火裡,便會嘶地鳴叫,不讓任何人有意無意地遺忘它。在悶熱的廚房,看著煲裡慢熟的白粥,我的掌心、背項都冒汗了,熾熱的蒸氣,幾次灼痛我的手。大半個小時後,米還是米,水還是水,這彷彿是沒有盡頭的過程,而窗外的早晨是那麼灰濛和輕盈。
嬤嬤煮粥的身影,常在廚房晃現。她離世以前,每次在我病的時候,都會煮粥給我。在白粥裡下些瘦肉,放點瑤柱,撒丁點鹽,這些都是她教我的。她煮的粥特別稠,吃起來綿綿的,除此之外,便記不起任何味道了,病的人,吃什麼都失去味道,鼻子也不靈光,一碗粥捧在手中,每口粥吃進嘴裡,只能記住那口感和溫度。在成長的日子裡,爸爸媽媽出外工作,只有嬤嬤與我們朝夕共對,她煮的粥,好似招牌菜般多年不變,白粥總是叫人聯想到病痛,但也想起親情和照料,想到比淡如水,稠一些,甜一點的人際情懷。
嬤嬤病重的日子,我每天都會帶著飯壺到護老院去,壺裡有時是通心粉,有時是清湯,只有那麼一兩次是白粥。我餵她吃,就像從前,她把剛煮好的白粥端上來,放在床邊。房子裡的電風扇呼呼在轉,不知轉了幾圈,她說夠了,這時,壺裡的粥還剩一半有多。後來,嬤嬤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我趕到寧養院時,她已躺在平伏的被褥下,跟平時睡著沒有兩樣,病房牆壁、床褥和被子,是白粥的顏色,是沸騰過後的平靜。
白粥燒沸的時候,泡沫升得高高的,即使打開煲蓋,還是爬到煲口的高度。我退出廚房,看看客廳的時鐘,將近一小時了,便跟爸說:快煮好了。他坐在沙發,對著電視,一如往常。明天要做身體檢查,他只能吃粥水和喝飲料,這就是我第一次煮粥的原因。我的話吵醒了他,他總是在沙發上睡了過去,穿一件米白色的汗衣,像廚房裡的熱粥,由堅硬的米粒,變得又軟又軟。
17 June 2009
16 June 2009
往正生書院的船
零七年九月,夏天將去的時候,我應突破機構邀請,到正生書院住了一天。那天刮起暴風雨,我們九時已到達長洲碼頭,再乘一隻小船,往大嶼山芝麻灣。小船被浪頭拋起,撞落海面,如此反復,船頭甲板都滿了水。
出發前,突破同事已告訴我,正生書院建在山林裡,校舍和宿舍非常簡陋。事實比我想像的更惡劣,由芝麻灣碼頭,到書院的一條油柏路,跟你和我走過的郊野公園路徑沒多大分別,但後來我知道,這是學生親自築起的,不單如此,籃球場、辦公室和上下山的梯級,都是他們親手搭建。這些少年人,全都比我小,有的不過十一、二歲,因著各種問題、生命裡的缺欠,接觸和依靠過毒品。從此,他們有的身體轉差、產生幻覺,也有為了毒品犯案的。被捕轉介後,他們必須在正生書院居住一年,有些人每月能跟家人見一次面,有的家人根本不會來探望。我問他們,在正生感覺辛苦嗎?他們說辛苦,但這與世隔絕的生活,反叫他們有更新的機會。
有些少年人,為了毒品,曾在學校販毒,偷竊和加入黑社會,是「蝦蝦霸霸」的滋事份子,但正生書院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這裡恍似軍營,紀律嚴明,他們必須嚴格遵守時間表,負責清潔、興建和膳食,有錯則全體受罰,漸漸養成健康生活習慣,懂得遵守紀律。在暴風雨中,我和他們一起早會、用飯、溫習,雨水不斷濺進有蓋操場、又從飯堂的鐵皮和帆布頂蓬流下來。當時書院約有六十個男生,他們溫習的地方,只有十數張殘舊的寫字桌,書本和文具不足,有人要在飯桌和椅子上寫字。雨水滴下來,只得移到另一個位置。我記得,在有蓋操場旁邊,有個大鐵籠,籠裡是條大蟒蛇,除電視紀錄片外,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蛇,他們說,這條蛇想吃掉書院裡的狗,被他們捉起來了。
那兒沒有電視,沒有熱水爐,員工大都是義務的,辦工室也一樣簡陋,石屋是親手搭建的,因空間不足,又擠又亂。他們跟學生一起用冷水洗澡、一起吃飯,睡在碌架床上。坦白說,跟惡劣天氣有點關係,我在那兒待上一天,已感難受,想儘早回家了。是什麼叫這班老師,放棄市區的教學工作,放棄方便舒適的生活,跟這班被人拒絕、唾棄的吸毒少年,生活在荒野?校長陳兆焯告訴我,外間的藥物和輔導治療,只是短期的,對少年人幫助甚微,唯獨有人長時間與他同行,改善錯誤的價值觀,找著生命的意義,才能使他們脫離毒品,不再回頭。
看著少年人做完功課,去打球、釣魚、看書和寫日記。我發現他們佻皮、反叛,但也活潑、善良的一面。雖然我從沒吸毒,無需與世隔絕接受輔導,但某些方面,某個階段,我跟他們一樣,曾經迷失、需要別人接納和原諒,並與我一同走將來的路。我不打算說服任何人,但近年吸毒的學生愈來愈多,年紀也愈來愈小,問題是刻不容緩的。正生書院搬遷校舍,不但能改善他們的學習環境,也是社會接納他們的第一步,人生遙遙,毒海茫茫,這群於小船上,面對風高浪急的少年人,需要我們信任和支持,提供一個避風港。
09 June 2009
06 June 2009
探聽夢境的貓咪
深夜,幾顆星星在大廈之間捉迷藏的時候,整條喜樂街都靜悄悄的。阿果睡在地蓆上,攬著棉被,阿木大字形躺在睡床,做著開口夢:嗯嗯,你好,嗯嗯,不要,嗯嗯,謝謝,嗯嗯,再見。
電 腦維修店披著鐵甲衣,保護著兩人,一陣風吹過,草木皆兵啊,這時路燈儆警著,不敢眨動眼睛,也不敢抬頭望一望天空,在太陽出來前,流浪貓佔領著馬蹄山,四 處可見毛茸茸的尾巴,化石一樣的貓掌印。牠們總是默不作聲,在村屋的窗前現身,偷看屋裡熟睡的人,探聽他們的夢。阿木的開口夢,也瞞不過牠們,阿木說你 好,是因著他夢見了電腦,電腦問他要不要病毒,他說不要。那麼,我送你更快的記憶體吧,電腦說。阿木說過謝謝,他們便互道再見了。至於阿果,他夢見阿安, 又夢見莉莉,還有鯨魚。又有一隻貓去探聽莉莉的夢,夢裡交替出現的是蘋果、芒果、火龍果、奇異果……
有一個人的夢是秘密,她就是七十一便利店的波子。這時候,她仍瞪著金睛火眼,跟店裡七百十一種貨品打交道。
──薯片,你今天很暢銷啊。
──梳打汽水和啤酒需要更多的同伴。
中 五畢業後,波子做過M記、K記,賣過手提電話和美顏霜,她熱愛每份工作,而且緊記特首先生的話,「做好呢份工」,所以不把工作做完,她是不下班的。她連做 夢也記著工作,於是白天去上班,夜晚也上班,只可惜夢裡做完的事,第二天還要再做一次,夢就是白做了。如果有一份工作,做完夜晚的事,白天不用重複,可以 做新的,那多好。她想。如果白天和晚上都能工作,才是真正的敬業樂業,她又想。
於是,她到廿四小時營業的七十一便利店見工,跟店長說,我喜歡白天工作,晚上又工作。店長便問她說,你可以返早更、午更,還是夜更?她說哪個更都沒問題,我不需要睡覺。
零 時零分,波子迎接夜更同事,與他一起賣東西,這時分人們都愛買啤酒、藥物和零食。如果是周末,買啤酒、花生和薯片看足球賽的人特別多。凌晨二時,他們點數 貨品,間接做民意調查,發現牛奶糖得到六十三張選票、《水果報》得到八十八張選票,雪芳蛋糕得到十九張選票,而蘋果牌即沖小說則得到一百三十七張選票。得 到選票愈多,在貨物架上得到的席位也愈多,所以卡樂A薯片得到架子的四格席位,真真薯片只得到一格,所有由她提出的薯片改革動議,都不獲通過,從中波子明 白到,民主社會的意義就在此。
凌晨四時, 波子開始收拾貨倉,以便騰出空位迎接新朋友。有時她會遇見老鼠,舉起掃把要追打,老鼠便求她說:請你讓我們躲一躲吧,外面到處是貓殺手啊。波子說,好吧, 但不准偷吃東西,天亮要離開。凌晨五時,貨車便會送來報紙,波子一個箭步搬回店內,分門別類放在架上,這天,她在南方報的頭版,看到兩則有趣的消息:
追鯨船包圍 巨鯨疑受驚
現凡於七十一便利店購物滿二十元,即送玩具貓座檯擺設
下面有四隻大字,寫著「送完即止」,再下面還有幾行小得要用放大鏡才看得見的字,一、贈品如有損壞,與本公司無關;二、圖片只供參考,貨不對辦,與本公司無關;三、誤服壞肚子,與本司無關;四、看不清楚以上條款,與本公司無關。
波 子很快地讀了一遍有關鯨魚的報道,心裡想:這麼多船追逐座頭鯨,如果下次購物送鯨魚,店裡的生意一定好到不得了。天未大白,已有幾個喜樂街街坊,來換領玩 具貓了,午後,來的人更多,他們排隊直排到街尾。事實上,不論換領的是什麼,他們都是一窩蜂的,何況今次的玩具貓,製作得也夠精緻,一共有三個款式可選。 款式一是釣魚貓,放在桌面,見到的人都會想睡覺;第二款是驚嚇貓,是參照大粒痣的樣子設計的,據說能嚇跑家裡的蛇蟲鼠蟻;第三款,是最受歡迎的抽筋貓,牠 的右手有毛病,整天不由自主擺上擺下,好像招手的樣子,七十一宣傳部還請來專業物理治療師解釋,這是由於先天神經過敏症造成的。
阿 果還在排隊,替一刀剪老闆的女兒換玩具貓,有網友已經問阿木要不要買了。B君說:我三款玩具貓都換齊了,想買的人請聯絡我;I君說:一個一百元,三個二百 四十元,排隊換領要等到天黑啊;D君說:星際列車沿線各站可以交收。阿木說,如果抽筋貓的手不會動,找我吧,檢查費五十元,修理費二百元。
傍 晚時分,玩具貓已經派發完了,牠們得到的票數是六百票,遠遠拋離其他候選貨品。於是,波子照店長的吩咐,把卡樂A薯片旁邊的一格架子清空,明天,三款玩具 貓都會坐在這些席位上,跟那許多換領不到的人說,我們每個五十元,人有我有,不要走寶啊。一次過買齊三款,還可以換領玩具貓屋。
人 們都入睡以後,波子完成一天的工作,感到心滿意足,接著,她要開始整理一車車運送到來的玩具貓屋了。店外的流浪貓,對這種事早已習以為常,排隊換領禮品本 來就是喜樂街街坊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過一天,全城的人,都領養了一隻玩具貓回家,卻沒有人在意,黑夜街頭上數不清的流浪貓,牠們漫步經過家家戶戶的窗 口,在玻璃窗前,悄悄地探聽人類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