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December 2015

鹿兒島市立美術館

(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第二期)
 
回港前一天,颱風逼近,狂風大雨,遊客中心的接待員勸我們不要去櫻島,因為火山警報已經提升到第四級,難保安全。我們聽從忠告,改道到鹿兒島市立美術館。曾參觀沖繩美術館的我,對這裡的美術館不抱期望,畢竟鹿兒島市並非大城市,美術館和規模和展品份量,自是跟東京等大城市的難以相比。

乘坐City View觀光巴士的「城山・磯」線,在第五個站下車,在西鄉隆盛像旁邊的,便是鹿兒島市立美術館了。這裡離市區不遠,過一條馬路便是中央公園,再走十分鐘左右,便會到達熱門旅遊勝地「天文館街」。雖與市區為鄰,並且接壤近代文學館和市立博物館,但美術館的設計者似乎有意把她區別出來,在館外開鑿一條小小的護城河,夏天開滿荷花,有錦鯉游曳。美術與生活,若即若離,那恰當的距離正體現在美術館的位置和建築上。

美術館很小,兩層高,但甚具氣勢,祖母綠的屋頂,用大塊麻石砌出素潔的直線,入口的立面則是弧形的,去稜角,立時變得親切。而入口外面,有雕塑,有座椅,根本就是一個可供閒坐歇息的小廣場,可惜風雨太大,只能匆匆一瞥。

正值開館30周年,美術館舉辦以高更為代表的後印象派畫展,法國西北部的風景,以及印象派畫作裡靜謐的意境,撫平了我們被風雨擾亂的心情。美中不足的,是特展只有日文和法文介紹,我們不但在舌頭上,連眼睛和腦袋都陷入失語的境地,不禁在展廳和藝術的時空裡迷失。

幸好二樓的常設展示室裡有英文介紹,這裡是我認為最有意思的地方。美術館用藏品書寫西洋美術的歷史,由十九世紀到當代,由印象派到新表現主義,每個時期和每個流派,都擺出一二展品,用藝術品做出最簡潔有力的說明。在展示室裡走一圈,就像上了一課美術史。

我發現美術館雖小,又位處日本邊陲,但是館內也不乏鎮店之寶。其中就有莫奈的《睡蓮》,以及畢卡索和馬蒂斯的畫作。莫奈的《睡蓮》,想是《日出印象》以外,他最為人熟悉的作品了。這畫是一個系列作,約有250張。我想鹿兒島能收藏其一,也甚有意思,蓮花意謂「出淤泥而不染」,而鹿兒島人則是「倚火山而不驚」;儘管有四級火山警報,櫻島的居民也撤走了,但住在鹿兒島市的人,卻生活如常;學生上課、電車準時到站和駛開、到了晚上,居酒屋裡總有醉酒的老頭;我想最擔心火山爆發的,反而是我們這些欠缺火山常識的異鄉人了。

館內展出了兩件馬蒂斯的作品,一件是剪紙,另一件是人畫像,畫裡有一位穿黑色紗裙的女子,站在陽台上,以空洞的眼神凝望觀畫者,陽台下是尼斯海灣,猛烈的陽光使得街上的人與馬車,都變成一片剪影,而一身黑色的女子,彷彿也是影子的延伸。這張畫在書裡和網絡上也很少看到。馬蒂斯中情法國南部的陽光,晚年在尼斯住下來,我想他也一定會喜歡鹿兒島,同樣有南國風情,有海灣,有毫不留情的日照。

除了西洋藝術,館內也展出了鹿兒島畫家(他們稱為鄉土畫家),包括黑田清輝、藤島武二等的作品。其中不乏以櫻島火山為題材的,在畫裡,有沉睡的火山,有激烈噴發的火山,有從鹿兒島市看過去熟悉的一面,也有從櫻島上或其他地方才能看到的面貌,神秘得如月球的背景。雖然火山警報提升到第四級,但我們在鹿兒島的日子,火山依舊平靜,無煙無火,爆發的唯美和暴烈,只能靠畫作來想像。

會到鹿兒島旅行,是因著火山,也因為看了是枝裕和的電影《奇蹟》。電影裡,老人喜歡伸出手指,任火山灰在指頭上積聚,薄薄的一層。指頭變成調色盤,鹿兒島市則是巨大的畫布,櫻島火山用新而古老的火山灰,繪畫出這座城市。

雨未停,我們坐在接待大廳,忍受著館內嚴峻的冷氣。拱形的象牙白天花板,非常明亮。一對母子進來,母親到洗手間去,想是抹拭雨水,重整儀容,十四五歲的兒子把鞋脫下,讓冷氣吹乾雙腳。我隔著落地玻璃,看見外面有車,有樹,和傾斜的傘,朦朦朧朧,雨水也不甘寂寞,要畫一幅屬於它的印象派畫作。
 



14 October 2015

沉迷故事的人


(找回早年替《信報》寫的文章)



近日讀到台灣作家楊照的《故事效應:創意與創價》,令我不禁想著我和故事的故事。

大概命中注定,我是屬於故事的。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不是在球場上,也不是在遊樂場,而是在昏暗睡房聽我母講故事。她不會講童話,只會講兒童不宜的故事,例如《三國演義》、《西遊記》和《西廂記》。童年的我,對這些故事一知半解,但劉關張結義、孫悟空棒打白骨精、崔鶯鶯與張珙暗通書信,成為我童年的夢。

這「一千零一夜」的經驗,喚醒我收集和創作故事的天性。早在小學六年級,我便跟同學寫故事、畫漫畫,釘裝成書在班裡派發(可惜沒有生意頭腦,想不到要收費)。對故事的好奇心,也驅使我養成閱讀習慣。讀大學時,我到二樓書店兼職,更是近水樓台,隨手在書架拿起一本書就讀下去,從里爾克、羅蘭巴特、大江健三郎、君特格拉斯、辛波斯卡、村上春樹,甚至麥兜,無一放過。我喜歡讀小說、漫畫、傳記、歷史、藝術、品牌傳奇和科普書,它們都以故事方式展示世界,讓我藉著進出一個又一個故事,逐步理解自己和周遭事物的關係。

書店結業後,我保持著「隨手看書」的習慣,家中案前總放著幾本「閱讀中」的書,隨手拿起來看,半途放入書簽。每次出街都會隨手帶走一本,我喜愛在等人、等車和乘搭地鐵時讀書。我的閱讀經驗無疑是斷續、是充滿干擾的,這同時成為我的城市經驗,往往在車上埋頭讀書,抬頭已錯過幾個站了。最近,我放在案前,又隨時帶到街上的書,分別有村上春樹的《1Q84 3》、《古代志怪小說》和楊照的《故事效應:創意與創價》。

引用楊照自己的話,這是一本「關於故事的『故事』書」。書裡有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從美國總統選舉的軼事、迪士尼童話、《後漢書》的人物傳記,到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士故事都有。透過這些故事,作者告訴我們,喜愛故事是人的天性,然而規律的生活磨損了我們對於故事的敏感,同時也弱化了說故事的本事,如果我們能夠重新培養說故事的能力,就可以在這故事貧乏的時代,刺激創意,創造價值。

我不知道最終是不是能夠這樣做,這年代人人都講求創意,將創意、創作、故事變成搖錢樹。不管楊照說的是對是錯,我還是那麼喜愛故事。書裡就有幾個我覺得很有趣,印象深刻的故事。

其中一則是有關戰國時代三位名將的。有天,德川家康、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三人在醍醐寺飲酒。主人豐臣秀吉特別介紹樹上的夜鶯,讚其啼聲美妙,請客人細聽欣賞。夜色籠罩,然而預告的夜鶯卻遲遲未啼。織田信長皺著眉頭說:「如果夜鶯應啼未啼,我會殺了牠。」主人豐臣秀吉笑了笑,說:「如果夜鶯該啼未啼,我會逗牠啼。」德川家康在座位上伸伸懶腰,過了半晌說:「如果夜鶯該啼而未啼,我會繼續等牠啼。」

這是個杜撰的,寓言式的故事,然而故事裡的三人個性差異,精準無比。不但表達出他們對夜鶯的態度,還有人生追求的目標、心中的期待,塑造出強悍暴烈的織田信長、柔軟善誘的豐臣秀吉和擁有驚人耐心的德川家康。這個故事讓我們更認識故事,原來故事拒絕普遍性,它追求特色和區別,提醒我們人間的多元多樣。

另一個是卡夫卡未完成的故事。據說卡夫卡死前,要求朋友將作品全部銷毀,但友人沒有聽從,發表了他的三部長篇小說。人們還找到他留下的筆記簿,其中有一篇未發表的小說,名字叫〈中國長城建造時〉。小說用誇張的筆法,寫長城的龐大工程。築長城的方法是:二十個民工成一隊,每隊負責修五百米,鄰近一隊也造五百米,將兩段接在一起。可是兩段接好後,卻不是接著這一千米的城牆繼續施工,而是把這兩隊人調到別的地方,再用同樣方法築牆。於是,到處都是一段段長一千米的城牆,彼此間留著許多缺口。結果從北方來的遊牧民族,可以輕易從缺口入侵,長城根本起不了防禦的功能。

小說解釋,分段建築長城是必須的。不能讓一隊人遠離家鄉,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日復日地砌石頭。五百米是他們忍受的極限。因此,蓋到五百米,趁著他們得到階段性的成就感,便得趕快讓他們到別的地方,路途上他們可以看到別人蓋的一段段長城,從而相信長城終有完成的一天,他們又看到自己的國家有多遼闊、多富庶、多美麗……卡夫卡寫的,並不是真實的中國長城建造史,他不熟悉中國歷史,但卻能夠看出,蓋長城的故事,團結了中國人、創造出共同體,甚至創造了國家。原來故事有這樣的威力。

楊照引用這則故事,說明故事創造價值的說法已跳出產業和財富的迷思。故事的力量不至於此!藉此我重新梳理出故事對我的意義,也能夠找到更確切的說法,解釋為何故事這般吸引我。起碼這不僅是戀母情結和對童年的緬懷。

除了沉迷故事,我也是個沉迷上網的人。《故事效應》這本書,令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所謂沉迷上網是怎樣一回事。過去,我們以為沉迷上網,是對科技、資訊的迷戀,發展到今日則是對社群的依賴。然而在築長城的故事啟發下,我們是否也可以說,沉迷上網是對故事的迷戀?從書刊到收音機,電視到網絡,媒體不斷發展,但不變的是,它們都是故事的載體。我們上網看短片、讀新聞、查看論壇最新的帖子,不過是在追逐真實或虛構的故事,就連朋友的Facebook statustweet,其實也是令我們樂此不疲的微型故事而已。原來,我們始終留在母親講故事的昏暗房間裡。不過,網絡也有其他媒體不具備的特性,就是在網絡裡,每個人都是長城的建造者,我們閱讀、創造,分享故事,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29 August 2015

每格車窗都是一張明信片


鹿兒島市有電車,跟布拉格的電車相似,同樣是單層,但車身較小。這次旅行,我們多乘電車,偶爾搭觀光巴士。電車和巴士,有重疊的路線,但只有乘坐過的人才知道,它們帶來不同的風景,有互補的關係。

對旅行的人來說,電車有固定路線和車站,加上大部分的旅遊指南都會標示電車站的位置,在有充足資訊的情況下,會比乘坐巴士安心得多。地鐵也有固定的路線和車站,但它卻欠缺電車所擁有的,裝滿風景的窗格,每格車窗都是一張明信片。

乘搭電車不單是為了便宜和懷舊,而是它帶來另一種觀看城市的可能,尤其在香港這個環境愈發單調的城市,電車給生活多一種選擇,給香港人一個喘息的空間。



28 May 2015

兩個文學班學生

某校去年沒有找我去教寫作班了,算是一個階段的結束吧。回想起來,更多的是勞氣的片段。學生喧鬧不堪,我氣得逕自走出班房,頭也不回。學生睡覺、做功課、在抽屜裡玩手機,都是家常便飯。而他們都是文學班的學生,我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了。這年代還遇得著文學班的學生,可以教新詩。

可能某校也開不成文學班,所以寫作班也就告一段落。近日,該校的兩個舊生分別寫了些散文,來問我出版的途徑和意見。這時才發現,原來撒出去的種子,有一兩粒長起來了。他們在課堂上本就是認真的學生,只是我沒想到他們的志願會是作家。

他們傳來的文章和問題,我一時間也未能好好去讀,仔細回覆。不過我總算多了點力氣,去面對大疊未改的學生習作。

16 May 2015

秘書小姐

讀王文興和遠藤周作的對談,談到寫作習慣,遠藤說:

「我平常寫小說是用紅筆以很小字體寫在純白紙張上;寫完之後請秘書小姐謄過一遍,我再修改,等付印時我自己校一遍,同時也修改,最後才印出來。所以前後修改三次。」

又紅筆又白紙,視覺效果非常強烈。我想起《在島嶼寫作》裡,王文興把字詞寫在小紙片上,反覆思量與琢磨,一如解讀、拼合神秘的咒語。

可重點是……秘書小姐!

請給我一個秘書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