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港前一天,颱風逼近,狂風大雨,遊客中心的接待員勸我們不要去櫻島,因為火山警報已經提升到第四級,難保安全。我們聽從忠告,改道到鹿兒島市立美術館。曾參觀沖繩美術館的我,對這裡的美術館不抱期望,畢竟鹿兒島市並非大城市,美術館和規模和展品份量,自是跟東京等大城市的難以相比。
乘坐City View觀光巴士的「城山・磯」線,在第五個站下車,在西鄉隆盛像旁邊的,便是鹿兒島市立美術館了。這裡離市區不遠,過一條馬路便是中央公園,再走十分鐘左右,便會到達熱門旅遊勝地「天文館街」。雖與市區為鄰,並且接壤近代文學館和市立博物館,但美術館的設計者似乎有意把她區別出來,在館外開鑿一條小小的護城河,夏天開滿荷花,有錦鯉游曳。美術與生活,若即若離,那恰當的距離正體現在美術館的位置和建築上。
美術館很小,兩層高,但甚具氣勢,祖母綠的屋頂,用大塊麻石砌出素潔的直線,入口的立面則是弧形的,去稜角,立時變得親切。而入口外面,有雕塑,有座椅,根本就是一個可供閒坐歇息的小廣場,可惜風雨太大,只能匆匆一瞥。
正值開館30周年,美術館舉辦以高更為代表的後印象派畫展,法國西北部的風景,以及印象派畫作裡靜謐的意境,撫平了我們被風雨擾亂的心情。美中不足的,是特展只有日文和法文介紹,我們不但在舌頭上,連眼睛和腦袋都陷入失語的境地,不禁在展廳和藝術的時空裡迷失。
幸好二樓的常設展示室裡有英文介紹,這裡是我認為最有意思的地方。美術館用藏品書寫西洋美術的歷史,由十九世紀到當代,由印象派到新表現主義,每個時期和每個流派,都擺出一二展品,用藝術品做出最簡潔有力的說明。在展示室裡走一圈,就像上了一課美術史。
我發現美術館雖小,又位處日本邊陲,但是館內也不乏鎮店之寶。其中就有莫奈的《睡蓮》,以及畢卡索和馬蒂斯的畫作。莫奈的《睡蓮》,想是《日出印象》以外,他最為人熟悉的作品了。這畫是一個系列作,約有250張。我想鹿兒島能收藏其一,也甚有意思,蓮花意謂「出淤泥而不染」,而鹿兒島人則是「倚火山而不驚」;儘管有四級火山警報,櫻島的居民也撤走了,但住在鹿兒島市的人,卻生活如常;學生上課、電車準時到站和駛開、到了晚上,居酒屋裡總有醉酒的老頭;我想最擔心火山爆發的,反而是我們這些欠缺火山常識的異鄉人了。
館內展出了兩件馬蒂斯的作品,一件是剪紙,另一件是人畫像,畫裡有一位穿黑色紗裙的女子,站在陽台上,以空洞的眼神凝望觀畫者,陽台下是尼斯海灣,猛烈的陽光使得街上的人與馬車,都變成一片剪影,而一身黑色的女子,彷彿也是影子的延伸。這張畫在書裡和網絡上也很少看到。馬蒂斯中情法國南部的陽光,晚年在尼斯住下來,我想他也一定會喜歡鹿兒島,同樣有南國風情,有海灣,有毫不留情的日照。
除了西洋藝術,館內也展出了鹿兒島畫家(他們稱為鄉土畫家),包括黑田清輝、藤島武二等的作品。其中不乏以櫻島火山為題材的,在畫裡,有沉睡的火山,有激烈噴發的火山,有從鹿兒島市看過去熟悉的一面,也有從櫻島上或其他地方才能看到的面貌,神秘得如月球的背景。雖然火山警報提升到第四級,但我們在鹿兒島的日子,火山依舊平靜,無煙無火,爆發的唯美和暴烈,只能靠畫作來想像。
會到鹿兒島旅行,是因著火山,也因為看了是枝裕和的電影《奇蹟》。電影裡,老人喜歡伸出手指,任火山灰在指頭上積聚,薄薄的一層。指頭變成調色盤,鹿兒島市則是巨大的畫布,櫻島火山用新而古老的火山灰,繪畫出這座城市。
雨未停,我們坐在接待大廳,忍受著館內嚴峻的冷氣。拱形的象牙白天花板,非常明亮。一對母子進來,母親到洗手間去,想是抹拭雨水,重整儀容,十四五歲的兒子把鞋脫下,讓冷氣吹乾雙腳。我隔著落地玻璃,看見外面有車,有樹,和傾斜的傘,朦朦朧朧,雨水也不甘寂寞,要畫一幅屬於它的印象派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