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plus》 10月號
文學路徑(原名叫「時間問題」,被編輯改成「貓• 行走• 時間」,多囉嗦。)
去年六月開始養貓,別於養狗,用不著每天去散步。一年來,除了打防疫針,每隔兩三個月,才會帶牠到寵物店洗澡和剪甲,外出的次數很少。我不知道貓的記憶力如何;只是常常想像,如果有天貓會說話,問我:這段路上的風景為何變得這麼快?我要怎樣回答?
住在大圍多年,由家到大圍車站的一段路,是我生活的中心,要是天氣好,心情也不壞,我便會散步回家。到寵物店也是走這段路,從前可以抄捷徑,從田心村穿過隧道到新強記燒鵝,現在被名城擋著了;時光隧道失效,我漸無法適應路上遽變的風景。
近年巴士路線重組,一些古老咒語失去魔力,例如88M、81M、86X,現在要唸成281M和286X才能變到目的地。不過還是乘港鐵的人多,每天上下班時間,車站都非常熱鬧,旁邊的小巴站和的士站也大排長龍,加上近年自由行旅客極多,車站一帶總是水洩不通,候車的、等人的、買港式小吃的、租單車的,年輕的地產代理衣著光鮮,攔截內地人和中年人,學生們背著沉重書包,像小動物在人海裡掙脫,隱沒在校門前,藏身各自的巢穴。
在大圍村面向積富街那邊,是大圍公立學校,校舍九十年代已經荒廢,從鐵絲網張望,還可以看見校務處、課室和有蓋操場。我的貓在這裡找到同伴,流浪貓在樹下午睡,吃喝好心人放下的清水和乾糧。比起家貓,流浪貓的活動空間大,看得見遼闊的天空,也接觸到更多的人事物,牠們的夢境想是更豐富吧,不過近年大圍變化很大,比夢還要超現實。
沿著小路探索,村民衣物掛在室外,不怕小偷,比起蝸居的人無處晾衣,明顯來得開揚方便,彷彿可以嗅見洗衣粉殘餘的香氣。這個年代,開業十年已算老店,何況這條圍村有四百年歷史?紅磚綠瓦的侯王宮,在素色村屋群中,份外的搶眼。廟內飄渺變幻的香火,竟不絕地燃點幾個世紀,想是神仙的時間觀不同凡人。
反而鋼筋水泥,轉變之快,有時令人惘然若失。老店結業,換成連鎖商店,也有些個性小舖、咖啡店,現身街頭巷尾,和應著新建豪宅的節奏。唯獨舊式理髮店的旋轉燈箱,不離不棄地轉動,紅白藍轉不出法國的情調,卻使昔日熟悉的風景,一再地輪迴。老師傅坐在店外乘涼,不作招徠、不派傳單,只用「理髮請進」四字,招來新客老友。雖然聽不見髮剪的聲音,但是粵曲舊歌,時刻可聞。
理髮店對面街,便是寵物店了,兩隻小貓在追逐,一頭棕色小狗搖尾巴。旁邊有台式茶室、診所和食店,便利店在不遠處,生活所需,即使遠離商場,也是一無所缺。這邊還可以找到修車店和大排檔、吃沙田雞粥的店子,再走幾步,便又回到熱鬧的大圍道,連鎖式經營的酒樓、快餐店、藥房和賽馬會,熟口熟面。有時我想,從前的大圍是被一班班列車載走了的,它們把舊部件載走,運來陌生的部件,隨著列車加開班次,事物替換的速度超乎想像。聽說,貓的時間觀與人不同,牠們的一天等同人類的七天,或許在牠們眼中,高速變幻才是常態。
還好俗稱八爪魚的行人天橋未有改變,它連接著大圍車站、田心村和新翠邨,是往來大圍和紅梅谷必經之路。早前有傳天橋會改接名城,強逼人們經商場到港鐵站,招來不少反對聲音。我開始覺得,橋是有生命的,像樹一樣緊抓著土地。還有一條小橋跨越城門河,要是朝吐露港方向、背著名城等屏風樓走,景色開闊許多,白鷺不時在河面飛過,或是停在樹上整理羽毛;河水汩汩,流經車公廟,也流經教堂,沒有宗教信仰,卻如真正的信仰細水長流。再往前走,便到沙田文化博物館,進入沙田的範圍了。
我聽過一個印度神話的故事,世界的生與滅,不過是創世神梵天的一瞬。人們曾經修直河道,把平原變成市鎮,炸開岩石建造隧道,這些事還會繼續發生,但是得到最終勝利的,我想還是河流和土地,還有活在其中的貓、樹、鳥。或許無關乎勝敗,是我們活在不同的時間裡:在我們眼中,貓的生命很短促,時間在牠身上以七倍的速度消逝;而對河流和土地來說,人類的壽命也是眨眼之間,它們已經存在千萬年,而且也將繼續存在。我們置身三條時光隧道,偶然重疊,最終還是會錯開。
到寵物店,貓蜷曲在塑膠籠子裡,身上一陣清香,雖然只是大半個小時,但我知道牠等了很久很久,於是提起籠子,推開店門,「回家去吧」,再走一次這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