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January 2014

讀《狗說》

(這是去年底應台灣作家夏夏邀請,替她的小說寫的一段推薦語。)


夏夏在《狗說》的後記說,因為家裡的狗離世了,促使她開始寫這部小說。

這讓我記起,零五年自己出版第一本書,也是母親離世之後。寫作一直與遺忘,以及人間的苦痛抵抗,卻顯得蒼白無力。正如書中的媽媽依賴家務、消費、保健,對抗著自身和家庭的許多問題,她努力適應身份的轉變、維繫面臨破碎的家庭、克服癌症;書中充斥著人面對虛無的一份無力感。虛無並非死亡,而是病痛、衰老、冷漠,還有為了抵抗這一切所花的力氣。

《狗說》表面上是一部台灣小說,但在全球化趨勢下,我把它讀成一部探討香港問題的小說也不為過,我們的生活模式,以致虛無本身是何等相似,幾乎跟所有城市人面對的一樣。

會說話的狗、在健身室出現的神秘之吻,這些超現實情節不但牽引著我的好奇心,也讓我明白,在人生的虛無底下,要活下去必須緊握著一份信仰或是信念。這就像書中的媽媽,堅信狗會說話,並且追尋,獨自旅行進入青光眼口中的森林和曠野。

《狗說》是一個女人的故事,但它的魅力在於面向每一個人,不論男女,皆可以藉著這本書,穿越曠野,尋找自己的療癒與歸宿。

24 January 2014

告別的儀式

(此文收錄在《字花》46期,主題「極慢速」)


僵直的魚身,在水管一端,平躺在一塊圓石上,看來比石頭更冷更硬--微弱的水流在圓石四周劃出無形的線條,過於平靜,絲毫不能撼動這比死亡更頑固的屍身。這刻,它尾部向下,白肚朝天,以一個陌生的姿態看著我。然而那隻眼睛和平常一樣不會怠倦,沒有眼簾,永不闔上,由一組黃色的肌理,圈著微細的一個紅點。眼神既是堅決,也像懷疑,它正置身一個巨大的問號裡,被層層覆裹,從此不得解脫。我看不出它有任何痛楚,即使有,我也不會知道,那個張開的三角形小嘴,不再合攏,說著我不曉得的話語,可能是有關死亡的喜悅,或是自由的詩歌。而我被困在一片玻璃外,與此失之交臂。

晚上,我回家不久,便發現它豎在水裡一如海上的浮標。但它要引導誰呢?它的同伴們如常游動,呼吸、覓食、排泄,滿有活力也極度無知。這刻,只有我在意浮標的指引,只有我和它一起,在這之前的兩個星期,它已經吃得很少,瘦溜的身體在石卵之間游曳,突兀地經常沉於缸底,彷彿想要刺痛我的眼睛,只怪我太遲鈍了。

生前,它又名為孔雀,這刻它也不打算放棄這個名字。寬大的尾巴已經被同伴嚼爛,像一塊狼藉的布絮,但絲毫不減原先的光輝。只是那種紅色變得黯淡,令人想起不再新鮮的牛肉,在縐紙一樣的紋理中,點綴著銀色的斑點,在燈光下閃耀著,這是連死亡也帶不走的一點光,就像浮標在黑夜裡依舊閃亮。身體上的銀斑倒是熄滅了,變成黑斑死命地抓著,不被水流沖去。氣石繼續冒出氣泡,為魚缸注入新鮮的空氣,但始終喚不醒它身上的黑斑。本來透明、可以看見魚骨的部分,變成混濁的白色,這白色延伸到它的生殖器位置。平時貼在腹部的生殖器,會一百八十度翻起,追逐游過的雌魚,這刻也不再豎起了,而是變得比魚鰭還要細小,緊貼腹部,彷彿生命在此宣告投降,以一個美麗的姿態下垂。

--我的手指在水管的另一端放開,它便連同水和排泄物,滑到水管中央,完成最後一次的游動。它表現得多麼笨拙,頭尾倒轉,魚鰭擺動的幅度小得難以察覺,身體硬直,就像剛出生的幼魚不懂游泳,動作滑稽。在綠色的透明膠管裡,它變成灰灰青青的,樣子像一個標本。本來紅色的地方變成瘀色,魚眼隔著一片毛玻璃似的,眼神比上一刻軟弱無力,原本會閃亮的魚鱗失去光澤,被塑膠水管的反光取代。光滑的水管反射著魚燈和光管的光線,形成一道青白色條紋,剛好與它的身體重疊著,看來多麼詭異,但它不曾感到不安,還是比所有生靈還要安靜。同伴在膠管外面游過,轉動著好奇的、空洞的眼珠。這一動與一靜便將生死分別出來。

我把它倒進馬桶沖走,聽水聲嘩啦嘩啦,看著流水劃出漩渦狀的潑墨畫,正如每逢有魚死亡一直會做的。一個告別的儀式。

19 January 2014

指甲

(此文刊於《what. issue 1:自主身體》)


指甲,是身體的邊界,是我們與世界的一道界線。我喜歡指甲留白邊,覺得這樣才好看,正如陸地和海洋,有白色的海浪做交界。白邊要修得很幼,要剛剛好貼著指頭的肉,聽說指甲平均每天長0.1毫米,為了令白邊不要過長,勤於修剪也是必要的。

小時候,我總是被母親捉起來剪指甲。她是車衣女工,不但會用指甲剪還會用剪刀。感覺裁縫鉸剪的刀鋒貼著指頭遊走,我不懂害怕,只覺得痛。「剪得太深了」我說,母親於是放輕力度,但很快又故態復萌,她最討厭留白邊的指甲。

高小開始,我學會用指甲剪。剪指甲於我來說,更似一場遊戲。坐在沙發或椅子上,地上鋪一張報紙,剪的時候,斷甲不能飛出報紙邊界,都要落在黑白分明的文字上。有時,指甲斷開、掉落,我甚至單憑聲音,便知道它們是掉在報紙還是彈到地板上。

小學時代,流行筆仙和碟仙。當時我一邊剪甲一邊想,甲仙也是一個不錯的玩意。對著報紙,手執指甲剪,默想要求問的事情,看看指甲的掉落帶來什麼啟示。有時候,一隻指甲要分兩三次剪,碎屑落在不同的字詞上,便會拼湊出帶來無限聯想的句子,把神秘與現實連接起來。

現在,我已經不會鋪報紙剪指甲了。我會帶指甲剪到澡室,對著馬桶剪,跟男人如廁一樣,這是另一個關於精準的遊戲。那短短的數分鐘,我會一邊剪,一邊想著別的事,例如小說的情節,因為不夠專注,指甲不時飛走,忘了剪一兩隻指甲也是常事,等到發現過來,可能已經是幾日後的事了。

我還是會在指甲上留一小條白邊,那是一個個永不休止的白浪,湧向世界,退了又來,源自體內那無盡的海。

16 January 2014

完整的煙花

這篇散文,收錄在匯智出版社15周年文集《文學香港》,記的是兒時的藍田回憶。 



沿著石級走下去,繞過藍田邨徙置大廈,再過一個遊樂場,便到我唸書的小學。每天上學前,母親都會牽著我拾級而下,徒置大廈每戶的窗子都裝有鐵網,貧瘠的植物和色彩繽紛的晾衣竹從網子裡伸出來,好像向我們招手。

母親每天給我五毫作零用錢,我把它們放在小小的、有拉鍊的皮袋子裡,儲夠兩三元便到學校裡的小賣部買零食或維他奶。這一個個五毫硬幣,就這樣被我「吞」到肚子裡了。當時父親在貨櫃碼頭工作,每天早出晚歸,母親在家裡車衣,只要她踏下衣車的腳踏,機器便會發出隆隆的聲音,線轆像旋轉木馬飛快地轉。

那時候,爺爺還在,妹妹兩三歲,我們住在藍田邨徙置大廈十五樓,兩個相連的單位裡。兩個叔叔還未結婚,跟我們住在一起,一家八口,空間還是寬敞的,有兩個洗手間,一個廚房,一個洗衣晾衣的露台。依稀記得,家裡的牆壁都髹成粉綠色,雪條都放在蘋果綠的冰箱裡。

想買雪條和其他零食,只要走到鄰居那邊,總有一個伯伯看守著冷凍櫃和各種小吃,我最愛吃的一款雪條是圓柱形的,有椰子味和西瓜兩種口味,拆開包裝紙,便是白色或紅色的棒子,可以跟其他的孩子玩格劍。大廈裡還可以找到理髮店和麵檔,也有人把家當作車衣或加工工場,一邊幹活一邊管教孩子。

常常有這樣的下午,衣車好像永不停轉,妹妹坐在地板上畫圖,我伏在小摺桌前寫生字。衣車旁邊擺放著幾大袋布料,母親踩下腳踏,雙手一推,讓繫著棉線的撞針在布和布的空隙間密密細縫,有時,她會捏著線頭,聚精會神地想要穿過針頭的小孔。我做完的功課,都會給她查看,她見我用左手寫字寫得醜怪,便生氣起來,用橡皮膠把它們擦個清光,要我重寫一次。而我,只是記掛著卡通片的播映時間。

那時候最愛看的卡通是「六神合體」,還嚷著要父親給我買一套超合金。當時我並不知道超合金有多昂貴,結果絕少生氣的父親,也被逼得對我又打又罵。後來,有一個月尾的晚上,父親帶了一盒機械人玩具回家,雖然不是真正的超合金,只是塑膠成份較重的版本,但我還是非常高興,要跟表弟和鄰居的孩子炫耀一番。

我還記得「機動戰士高達」,不過四五歲的我看不懂,只記得名為渣古的綠色機械人降落的畫面。每當電視接收不良,畫面出現雪花的時候,父親便會走上天台,調整魚骨狀的天線。住十五樓的我們只要大聲叫喊,便能跟他通訊了。「畫面清晰了嗎?」「還沒有。」「比之前更差了。」「現在可以嗎?」「變清楚了。」我伏在窗台前,變成父親和母親的傳聲筒。

我有一個習慣,每天清早刷牙洗臉後,和母親到露台眺看窗外的一座山。母親說那座山叫做魔鬼山,我便想像各種恐怖的故事,還有山的背後是什麼。不過我們的目光,還是流連在可見的現實裡。我們常比賽,看山頂上有沒有人,有的話又有多少人。每次我都比她看得更清楚,我能分辨山頂上的是人還是樹,也看得出那些人正在上山還是下山。至於母親的視野,在一次一次把線頭穿過針孔之後,變得狹窄而模糊了。

廚房是我祖母的重地,常常可以聽見她切菜剁肉的聲音。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田雞飯。有一次她買了田雞回來,我很高興,到廚房看她做飯。她手執菜刀,乾淨俐落地把田雞斬頭脫皮。然而有一隻田雞,頭被斬了,竟還雙腿一伸,跳到碗櫃,祖母想要捉住牠,奈何牠亂跳一通,我來幫忙倒是更亂,結果只能眼白白看著田雞跳出窗外,變成高空擲物了。

聽說祖母從前是富家小姐,香港淪陷前,讀過書,會一點英文。因為戰爭,家裡變成一無所有,要為家人抬米袋,但她的米袋竟是愈走愈輕的,原來是日本人用刺槍把袋刺穿,讓米都白白流走。她還告訴我,那段日子常常要躲避炸彈,但她還撐過來了。

爺爺是行船的,一兩個月不在家裡是常事,所以我跟爺爺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星期日,爺爺會叫我去茶樓,但我不愛飲茶,常常不肯起床。他會改口說我們去飲西茶吧,我便起床了。徒置大廈樓下有一個大排檔,可以吃到腸仔煎雙蛋等西式早餐。還記得爺爺最愛喝冰檸檬茶,我喝的是玻璃樽裝牛奶。有一次好奇的我試了一口冰檸檬茶,覺得太苦了,爺爺因為成功作弄孫兒,樂得哈哈大笑。

吃完早餐,我們會到學校門外的遊樂場玩。那裡有搖搖鴨、猴子架和火車洞,有一張照片是我和妹妹穿著背心短褲,一人騎著一頭搖搖鴨,背後是個小斜坡,有樹木和欄杆,一片鬱鬱的灰綠色。

這個遊樂場,其實是我們一家賞煙花的平台。藍田在山上,每年農曆年初二,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人便會沿著石梯往下走,中途便可以看見維多利亞港上空盛放的煙花了。走到遊樂場,煙火好像變得更大,更近。然而因為離維港太遠,都是無聲的煙花,有時只能看見半個光圈,或者是捲入風裡的火焰,都是不完整的煙花。

不過,我依稀感到是完整的,之後的日子,再沒有這麼完整過。

很快,兩位叔叔便結婚了,一個跟太太便搬到木屋區去,另一個搬到哪裡住我卻記不起來。爺爺因為心臟病發,離開了我們。父親帶著祖母、母親、妹妹和我,乘坐貨車要搬到沙田去,路上可以見看見,徙置大廈上貧瘠的植物和彩色的晾衣竹,從鐵網格裡伸出來,向我們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