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散文,收錄在匯智出版社15周年文集《文學‧香港》,記的是兒時的藍田回憶。
沿著石級走下去,繞過藍田邨徙置大廈,再過一個遊樂場,便到我唸書的小學。每天上學前,母親都會牽著我拾級而下,徒置大廈每戶的窗子都裝有鐵網,貧瘠的植物和色彩繽紛的晾衣竹從網子裡伸出來,好像向我們招手。
母親每天給我五毫作零用錢,我把它們放在小小的、有拉鍊的皮袋子裡,儲夠兩三元便到學校裡的小賣部買零食或維他奶。這一個個五毫硬幣,就這樣被我「吞」到肚子裡了。當時父親在貨櫃碼頭工作,每天早出晚歸,母親在家裡車衣,只要她踏下衣車的腳踏,機器便會發出隆隆的聲音,線轆像旋轉木馬飛快地轉。
那時候,爺爺還在,妹妹兩三歲,我們住在藍田邨徙置大廈十五樓,兩個相連的單位裡。兩個叔叔還未結婚,跟我們住在一起,一家八口,空間還是寬敞的,有兩個洗手間,一個廚房,一個洗衣晾衣的露台。依稀記得,家裡的牆壁都髹成粉綠色,雪條都放在蘋果綠的冰箱裡。
想買雪條和其他零食,只要走到鄰居那邊,總有一個伯伯看守著冷凍櫃和各種小吃,我最愛吃的一款雪條是圓柱形的,有椰子味和西瓜兩種口味,拆開包裝紙,便是白色或紅色的棒子,可以跟其他的孩子玩格劍。大廈裡還可以找到理髮店和麵檔,也有人把家當作車衣或加工工場,一邊幹活一邊管教孩子。
常常有這樣的下午,衣車好像永不停轉,妹妹坐在地板上畫圖,我伏在小摺桌前寫生字。衣車旁邊擺放著幾大袋布料,母親踩下腳踏,雙手一推,讓繫著棉線的撞針在布和布的空隙間密密細縫,有時,她會捏著線頭,聚精會神地想要穿過針頭的小孔。我做完的功課,都會給她查看,她見我用左手寫字寫得醜怪,便生氣起來,用橡皮膠把它們擦個清光,要我重寫一次。而我,只是記掛著卡通片的播映時間。
那時候最愛看的卡通是「六神合體」,還嚷著要父親給我買一套超合金。當時我並不知道超合金有多昂貴,結果絕少生氣的父親,也被逼得對我又打又罵。後來,有一個月尾的晚上,父親帶了一盒機械人玩具回家,雖然不是真正的超合金,只是塑膠成份較重的版本,但我還是非常高興,要跟表弟和鄰居的孩子炫耀一番。
我還記得「機動戰士高達」,不過四五歲的我看不懂,只記得名為渣古的綠色機械人降落的畫面。每當電視接收不良,畫面出現雪花的時候,父親便會走上天台,調整魚骨狀的天線。住十五樓的我們只要大聲叫喊,便能跟他通訊了。「畫面清晰了嗎?」「還沒有。」「比之前更差了。」「現在可以嗎?」「變清楚了。」我伏在窗台前,變成父親和母親的傳聲筒。
我有一個習慣,每天清早刷牙洗臉後,和母親到露台眺看窗外的一座山。母親說那座山叫做魔鬼山,我便想像各種恐怖的故事,還有山的背後是什麼。不過我們的目光,還是流連在可見的現實裡。我們常比賽,看山頂上有沒有人,有的話又有多少人。每次我都比她看得更清楚,我能分辨山頂上的是人還是樹,也看得出那些人正在上山還是下山。至於母親的視野,在一次一次把線頭穿過針孔之後,變得狹窄而模糊了。
廚房是我祖母的重地,常常可以聽見她切菜剁肉的聲音。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田雞飯。有一次她買了田雞回來,我很高興,到廚房看她做飯。她手執菜刀,乾淨俐落地把田雞斬頭脫皮。然而有一隻田雞,頭被斬了,竟還雙腿一伸,跳到碗櫃,祖母想要捉住牠,奈何牠亂跳一通,我來幫忙倒是更亂,結果只能眼白白看著田雞跳出窗外,變成高空擲物了。
聽說祖母從前是富家小姐,香港淪陷前,讀過書,會一點英文。因為戰爭,家裡變成一無所有,要為家人抬米袋,但她的米袋竟是愈走愈輕的,原來是日本人用刺槍把袋刺穿,讓米都白白流走。她還告訴我,那段日子常常要躲避炸彈,但她還撐過來了。
爺爺是行船的,一兩個月不在家裡是常事,所以我跟爺爺在一起的時間很少。星期日,爺爺會叫我去茶樓,但我不愛飲茶,常常不肯起床。他會改口說我們去飲西茶吧,我便起床了。徒置大廈樓下有一個大排檔,可以吃到腸仔煎雙蛋等西式早餐。還記得爺爺最愛喝冰檸檬茶,我喝的是玻璃樽裝牛奶。有一次好奇的我試了一口冰檸檬茶,覺得太苦了,爺爺因為成功作弄孫兒,樂得哈哈大笑。
吃完早餐,我們會到學校門外的遊樂場玩。那裡有搖搖鴨、猴子架和火車洞,有一張照片是我和妹妹穿著背心短褲,一人騎著一頭搖搖鴨,背後是個小斜坡,有樹木和欄杆,一片鬱鬱的灰綠色。
這個遊樂場,其實是我們一家賞煙花的平台。藍田在山上,每年農曆年初二,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人便會沿著石梯往下走,中途便可以看見維多利亞港上空盛放的煙花了。走到遊樂場,煙火好像變得更大,更近。然而因為離維港太遠,都是無聲的煙花,有時只能看見半個光圈,或者是捲入風裡的火焰,都是不完整的煙花。
不過,我依稀感到是完整的,之後的日子,再沒有這麼完整過。
很快,兩位叔叔便結婚了,一個跟太太便搬到木屋區去,另一個搬到哪裡住我卻記不起來。爺爺因為心臟病發,離開了我們。父親帶著祖母、母親、妹妹和我,乘坐貨車要搬到沙田去,路上可以見看見,徙置大廈上貧瘠的植物和彩色的晾衣竹,從鐵網格裡伸出來,向我們揮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