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January 2014

告別的儀式

(此文收錄在《字花》46期,主題「極慢速」)


僵直的魚身,在水管一端,平躺在一塊圓石上,看來比石頭更冷更硬--微弱的水流在圓石四周劃出無形的線條,過於平靜,絲毫不能撼動這比死亡更頑固的屍身。這刻,它尾部向下,白肚朝天,以一個陌生的姿態看著我。然而那隻眼睛和平常一樣不會怠倦,沒有眼簾,永不闔上,由一組黃色的肌理,圈著微細的一個紅點。眼神既是堅決,也像懷疑,它正置身一個巨大的問號裡,被層層覆裹,從此不得解脫。我看不出它有任何痛楚,即使有,我也不會知道,那個張開的三角形小嘴,不再合攏,說著我不曉得的話語,可能是有關死亡的喜悅,或是自由的詩歌。而我被困在一片玻璃外,與此失之交臂。

晚上,我回家不久,便發現它豎在水裡一如海上的浮標。但它要引導誰呢?它的同伴們如常游動,呼吸、覓食、排泄,滿有活力也極度無知。這刻,只有我在意浮標的指引,只有我和它一起,在這之前的兩個星期,它已經吃得很少,瘦溜的身體在石卵之間游曳,突兀地經常沉於缸底,彷彿想要刺痛我的眼睛,只怪我太遲鈍了。

生前,它又名為孔雀,這刻它也不打算放棄這個名字。寬大的尾巴已經被同伴嚼爛,像一塊狼藉的布絮,但絲毫不減原先的光輝。只是那種紅色變得黯淡,令人想起不再新鮮的牛肉,在縐紙一樣的紋理中,點綴著銀色的斑點,在燈光下閃耀著,這是連死亡也帶不走的一點光,就像浮標在黑夜裡依舊閃亮。身體上的銀斑倒是熄滅了,變成黑斑死命地抓著,不被水流沖去。氣石繼續冒出氣泡,為魚缸注入新鮮的空氣,但始終喚不醒它身上的黑斑。本來透明、可以看見魚骨的部分,變成混濁的白色,這白色延伸到它的生殖器位置。平時貼在腹部的生殖器,會一百八十度翻起,追逐游過的雌魚,這刻也不再豎起了,而是變得比魚鰭還要細小,緊貼腹部,彷彿生命在此宣告投降,以一個美麗的姿態下垂。

--我的手指在水管的另一端放開,它便連同水和排泄物,滑到水管中央,完成最後一次的游動。它表現得多麼笨拙,頭尾倒轉,魚鰭擺動的幅度小得難以察覺,身體硬直,就像剛出生的幼魚不懂游泳,動作滑稽。在綠色的透明膠管裡,它變成灰灰青青的,樣子像一個標本。本來紅色的地方變成瘀色,魚眼隔著一片毛玻璃似的,眼神比上一刻軟弱無力,原本會閃亮的魚鱗失去光澤,被塑膠水管的反光取代。光滑的水管反射著魚燈和光管的光線,形成一道青白色條紋,剛好與它的身體重疊著,看來多麼詭異,但它不曾感到不安,還是比所有生靈還要安靜。同伴在膠管外面游過,轉動著好奇的、空洞的眼珠。這一動與一靜便將生死分別出來。

我把它倒進馬桶沖走,聽水聲嘩啦嘩啦,看著流水劃出漩渦狀的潑墨畫,正如每逢有魚死亡一直會做的。一個告別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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