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October 2015

沉迷故事的人


(找回早年替《信報》寫的文章)



近日讀到台灣作家楊照的《故事效應:創意與創價》,令我不禁想著我和故事的故事。

大概命中注定,我是屬於故事的。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不是在球場上,也不是在遊樂場,而是在昏暗睡房聽我母講故事。她不會講童話,只會講兒童不宜的故事,例如《三國演義》、《西遊記》和《西廂記》。童年的我,對這些故事一知半解,但劉關張結義、孫悟空棒打白骨精、崔鶯鶯與張珙暗通書信,成為我童年的夢。

這「一千零一夜」的經驗,喚醒我收集和創作故事的天性。早在小學六年級,我便跟同學寫故事、畫漫畫,釘裝成書在班裡派發(可惜沒有生意頭腦,想不到要收費)。對故事的好奇心,也驅使我養成閱讀習慣。讀大學時,我到二樓書店兼職,更是近水樓台,隨手在書架拿起一本書就讀下去,從里爾克、羅蘭巴特、大江健三郎、君特格拉斯、辛波斯卡、村上春樹,甚至麥兜,無一放過。我喜歡讀小說、漫畫、傳記、歷史、藝術、品牌傳奇和科普書,它們都以故事方式展示世界,讓我藉著進出一個又一個故事,逐步理解自己和周遭事物的關係。

書店結業後,我保持著「隨手看書」的習慣,家中案前總放著幾本「閱讀中」的書,隨手拿起來看,半途放入書簽。每次出街都會隨手帶走一本,我喜愛在等人、等車和乘搭地鐵時讀書。我的閱讀經驗無疑是斷續、是充滿干擾的,這同時成為我的城市經驗,往往在車上埋頭讀書,抬頭已錯過幾個站了。最近,我放在案前,又隨時帶到街上的書,分別有村上春樹的《1Q84 3》、《古代志怪小說》和楊照的《故事效應:創意與創價》。

引用楊照自己的話,這是一本「關於故事的『故事』書」。書裡有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從美國總統選舉的軼事、迪士尼童話、《後漢書》的人物傳記,到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士故事都有。透過這些故事,作者告訴我們,喜愛故事是人的天性,然而規律的生活磨損了我們對於故事的敏感,同時也弱化了說故事的本事,如果我們能夠重新培養說故事的能力,就可以在這故事貧乏的時代,刺激創意,創造價值。

我不知道最終是不是能夠這樣做,這年代人人都講求創意,將創意、創作、故事變成搖錢樹。不管楊照說的是對是錯,我還是那麼喜愛故事。書裡就有幾個我覺得很有趣,印象深刻的故事。

其中一則是有關戰國時代三位名將的。有天,德川家康、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三人在醍醐寺飲酒。主人豐臣秀吉特別介紹樹上的夜鶯,讚其啼聲美妙,請客人細聽欣賞。夜色籠罩,然而預告的夜鶯卻遲遲未啼。織田信長皺著眉頭說:「如果夜鶯應啼未啼,我會殺了牠。」主人豐臣秀吉笑了笑,說:「如果夜鶯該啼未啼,我會逗牠啼。」德川家康在座位上伸伸懶腰,過了半晌說:「如果夜鶯該啼而未啼,我會繼續等牠啼。」

這是個杜撰的,寓言式的故事,然而故事裡的三人個性差異,精準無比。不但表達出他們對夜鶯的態度,還有人生追求的目標、心中的期待,塑造出強悍暴烈的織田信長、柔軟善誘的豐臣秀吉和擁有驚人耐心的德川家康。這個故事讓我們更認識故事,原來故事拒絕普遍性,它追求特色和區別,提醒我們人間的多元多樣。

另一個是卡夫卡未完成的故事。據說卡夫卡死前,要求朋友將作品全部銷毀,但友人沒有聽從,發表了他的三部長篇小說。人們還找到他留下的筆記簿,其中有一篇未發表的小說,名字叫〈中國長城建造時〉。小說用誇張的筆法,寫長城的龐大工程。築長城的方法是:二十個民工成一隊,每隊負責修五百米,鄰近一隊也造五百米,將兩段接在一起。可是兩段接好後,卻不是接著這一千米的城牆繼續施工,而是把這兩隊人調到別的地方,再用同樣方法築牆。於是,到處都是一段段長一千米的城牆,彼此間留著許多缺口。結果從北方來的遊牧民族,可以輕易從缺口入侵,長城根本起不了防禦的功能。

小說解釋,分段建築長城是必須的。不能讓一隊人遠離家鄉,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日復日地砌石頭。五百米是他們忍受的極限。因此,蓋到五百米,趁著他們得到階段性的成就感,便得趕快讓他們到別的地方,路途上他們可以看到別人蓋的一段段長城,從而相信長城終有完成的一天,他們又看到自己的國家有多遼闊、多富庶、多美麗……卡夫卡寫的,並不是真實的中國長城建造史,他不熟悉中國歷史,但卻能夠看出,蓋長城的故事,團結了中國人、創造出共同體,甚至創造了國家。原來故事有這樣的威力。

楊照引用這則故事,說明故事創造價值的說法已跳出產業和財富的迷思。故事的力量不至於此!藉此我重新梳理出故事對我的意義,也能夠找到更確切的說法,解釋為何故事這般吸引我。起碼這不僅是戀母情結和對童年的緬懷。

除了沉迷故事,我也是個沉迷上網的人。《故事效應》這本書,令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所謂沉迷上網是怎樣一回事。過去,我們以為沉迷上網,是對科技、資訊的迷戀,發展到今日則是對社群的依賴。然而在築長城的故事啟發下,我們是否也可以說,沉迷上網是對故事的迷戀?從書刊到收音機,電視到網絡,媒體不斷發展,但不變的是,它們都是故事的載體。我們上網看短片、讀新聞、查看論壇最新的帖子,不過是在追逐真實或虛構的故事,就連朋友的Facebook statustweet,其實也是令我們樂此不疲的微型故事而已。原來,我們始終留在母親講故事的昏暗房間裡。不過,網絡也有其他媒體不具備的特性,就是在網絡裡,每個人都是長城的建造者,我們閱讀、創造,分享故事,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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