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去年替《明報周刊》2335期「經典重讀」一欄寫的。)
喜歡《老人與海》有個還算獨特的原因,就是一個「海」字,單單這樣便足以牽動我。我爺爺是「行船」的,父親年輕時住在艇上,雖然我出生那年家人已經「上樓」了,但血液裡,我多少還有一點大海的基因,令我對書裡有關航海的描述產出莫名的嚮往。
上次重讀《老人與海》是幾年前的事,一間出版公司找我為這本書編一個譯本,雖然計劃無疾而終,但讓我下定決心找來原文和幾個譯本來讀,印象最深刻的是張愛玲的譯本,據說《老人與海》第一個中譯本就是出自她手筆的。
張愛玲與我不同,對航海和捕魚提不起興趣。她在1954年11月為《老人與海》中譯本所作的序裡說:「我對於海毫無好感。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填海」,又說:「捕鯨、獵獅,各種危險性的運動,我對於這一切也完全不感興趣」。
雖然是這樣,但根據宋淇《私語張愛玲》一書所說,跟翻譯其他美國文學作品不同,翻譯《老人與海》是張愛玲一件喜歡的工作,她在序裡這樣說:「所以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會這樣喜歡《老人與海》。這是我所看到的國外書籍裡最摯愛的一本」。
張愛玲是否跟我一樣擁有航海者的血脈,相信永遠沒有人知道。我也很詫異,一本只有男人的書,她竟會如此喜歡。或許她讀到一個男人的挫敗和悲劇、讀到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甚至更多。
早前有一套叫《字裡人間》的日本電影,片中人物要編一本詞典,取名《大渡海》,並寄望這本詞典成為助人渡過文字之海的一條船。文字、海洋、船隻與渡航,一切竟如此吻合;海明威筆下,老人與大魚的角力不也是作者在文字之海上演的一場搏鬥嗎?
寫《老人與海》之前,海明威因為《渡河入林》一書備受批評,評論者認為他已經江郎才盡了。幾年後,他卻憑著《老人與海》贏得讚譽,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當小說裡的老漁夫說他過去的成就都不算什麼,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證明自己能力的時候,這聲音彷彿跟海明威的重疊起來。
在神秘而無際的文字之海上,我相信,海明威的對手不是大魚,而是他在海水裡照見的自己;張愛玲也照見了自己所以特別欣賞這本小說嗎?老漁夫的戰利品被鯊魚吞食,最終空手而回,得著的只有身心的磨難和孤獨,這大概是寫作帶給每個作者的「獎賞」。我又一次在文字之海裡看見自己的倒影,似乎明白為什麼書名叫做《老人與海》而不是《老人與魚》。
如果張愛玲能夠預見今日的香港,我想她是會反對填海的。這個海岸線被不斷拉直和推後的城市,有關航海和捕魚的故事都快湮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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